章世森
85年前,在紅4軍黨的“七大”上,曾經圍繞“要不要設立軍委”的問題爆發過一場公開爭論,這是紅4軍歷史上的一次大波折。這場爭論的分歧由來已久。自朱毛紅軍會師井岡山以來,關于紅軍和根據地建設的問題,就在紅4軍黨內和軍內產生了一些不同意見和主張。但由于當時斗爭形勢十分嚴峻,分歧一直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反而愈演愈烈,從永定湖雷的前委會議開始,爭到上杭縣的白砂、連城縣的新泉,再爭到龍巖的“七大”,最終演變成一場波及全軍的大爭論。這場爭論看似是為軍委這一機構是否設立而爭,實際上關系到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關系到紅軍建設的一系列原則問題。
爭論源于臨時軍委
1928年4月下旬,朱德、陳毅率領南昌起義余部和湘南農民起義軍到達井岡山,與毛澤東率領的湘贛邊界秋收起義部隊會師,合編成工農革命軍第四軍(后改稱紅4軍),同時成立了紅4軍軍委,毛澤東任軍委書記,后由陳毅接任。6月,中共中央指示成立前敵委員會,并指定毛澤東為前委書記。前委是紅軍游擊活動期間的特殊組織,是黨中央的代表機構,其組織成員由中央指定,統一領導和指揮紅軍及其游擊地區、農村根據地的地方工作。11月中旬,紅4軍“六大”選舉產生新的軍事委員會,朱德接替陳毅任軍委書記,陳毅改任紅4軍士兵委員會秘書長。
次年1月,紅4軍主力為了打破敵人對井岡山的“會剿”,開始向贛南、閩西進軍。每日行軍打仗,斗爭形勢十分嚴峻,常要開會討論軍情和部隊行動問題,“遂決議軍委暫時停止辦公,把權力集中到前委”。四個月后,由于贛南閩西根據地的擴大,一時間,軍隊和地方的工作陡然增多,前委頗覺“兼顧不(過)來,遂決定組織軍的最高黨部(即軍委)”。于是,成立了紅4軍臨時軍委,由中央派來的劉安恭任臨時軍委書記,并接替了毛澤東的政治部主任職務。
劉安恭何許人也?這位當時還不到30歲的年輕人,早年曾赴德國留學,并在比利時加入共產國際。1926年回國后,被中央派到四川軍閥楊森部隊中做過黨的秘密工作,與朱德是舊相識。1927年加入黨組織,參加過南昌起義,后被派往蘇聯學習軍事。兩年后,因有“托派嫌疑”被蘇方遣送回國。在當時極端秘密的狀態下,上海黨中央決定派劉安恭到紅4軍工作。作為“中央代表”,劉安恭自視甚高,一來到紅4軍便被委以要職。但他對工農紅軍的發展歷史和斗爭情況并不十分了解,也不主動進行實地調查研究。相反,他對蘇聯軍事體制和用兵之道推崇備至,對毛澤東的建軍治軍和作戰原則卻不屑一顧,很想照搬蘇聯紅軍的那一套規程對這支農民武裝進行訓練和整頓。
在擔任軍委書記后不久,劉安恭就在一次主持軍委會議時提出:“前委只討論行動問題”,不要管其他事。同時還強調說蘇聯紅軍就是這樣做的,并提出恢復正式軍委的主張。這個決定實際上限制了前委的領導權,在當時的條件下,非常不利于革命斗爭的開展,自然引起了許多同志的不滿。這時,原來在井岡山時期就存在的關于紅軍建設的問題又重新開始議論起來,一些非無產階級的思想慢慢表露出來。
湖雷會議余波未平
5月底,毛澤東在永定縣湖雷主持召開紅4軍前委擴大會議,討論黨的工作范圍、支部工作等問題。會議就三個議題展開討論:“是否黨管一切”,“一切工作是否歸黨支部”,“黨員個人在黨組織內是否自由”,其總的精神就是“個人領導還是黨的領導”。會上,大家進行了激烈的爭論,而爭論的焦點是紅4軍到底要不要設立軍委。
劉安恭等堅持要成立軍委,他們認為,既然這支部隊名義上稱為“紅4軍”,那么成立軍委這一機構便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同時,他們指責“黨管太多了”、“權太集中前委了”、“黨代替了群眾組織”和“四軍黨內有家長制”,矛頭直指毛澤東所領導的前委。但毛澤東等反對一方對此并不認同,認為這是“完全形式主義的說法”。當時,紅4軍只是一支4000多人的部隊,天天行軍打游擊,“軍隊指揮需要集中而敏捷”,由前委直接領導和指揮更有利于作戰,不必設立重疊的機構。如果“只是形式地要于前委之下、縱委之上硬生生地插進一個軍委,人也是這些人,事也是這些事”,毛澤東認為“這是什么人都明白在實際上不需要的”。在他看來,這是冠冕堂皇地想要限制前委的權力,如此一來,便是以下級黨員限制上級黨委的決定,不僅有悖于組織原則,而且必然會引起黨內的混亂,前委的工作也將發生極大的困難。個人伸手跟黨爭奪對軍隊的領導權,會給我們這支軍隊帶領毀滅性的破壞。
因此,毛澤東斷然否定了重新成立軍委的意見,并把這一意見歸結為意欲與前委“分權”的形式主義、唯心主義和個人主義,“與無產階級的斗爭組織不相容。”雙方爭執不下,甚至一度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但由于軍情緊迫,繼續在這個矛盾分歧上糾纏現實條件已不允許。湖雷會議結束了,沒有能夠達成統一的思想認識。6月1日,毛澤東在給中央寫的報告中提到,“黨內現發生些毛病正在改進中”,但當時黨內的狀況并不具備條件去解決這些問題。
白砂會議波瀾再起
6月8日,毛澤東又在福建上杭白砂主持召開中共紅4軍前委擴大會議,繼續就軍委問題展開討論。
毛澤東在會上提出了一個書面意見,他認為:“今日兩種不同的意見最明顯的莫過于軍委問題的爭論”,“爭論的焦點是現在軍黨部要不要的問題。”他據此提出了四點:“第一,前委、軍委存在分權現象,前委不好放手工作,但責任又要擔負,陷于不生不死的狀態;第二,根本分歧在前委、軍委;第三,反對黨管一切,反對一切歸支部,反對黨員的個人自由受限制,要求黨員有相當的自由,這三個最大的組織原則發生根本動搖,成了根本上的問題——個人自由主義與無產階級組織紀律性斗爭的問題;第四,對于決議案沒有服從的誠意,討論時不切實際的爭論,決議后又要反對,且歸咎于個人,因此前委在組織上的指導原則根本發生問題,完全做不起來。”最后,毛澤東提出,他不能擔負這種不生不死的責任,請求馬上更換書記,讓他離開前委。
針對毛澤東的上述意見,朱德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第一,“黨管理一切為最高原則,共產主義中實在找不出來”,這種口號“是違背黨的無產階級專政的主張”;第二,對于“一切工作歸支部”的原則,他是“極端擁護的”,但是四軍在原則上堅持得不夠,成為“一切工作集中于前委”。前委“對外代替群眾機關,對內代替各級黨部”,“這樣何嘗有工作歸支部呢?”第三,黨員在黨內要嚴格執行紀律,自由要受到紀律的限制,只有“贊成執行鐵的紀律方能培養全數黨員對黨的訓練和信仰奮斗有所依歸”。同時,朱德也指出,毛澤東恰恰在這個問題上做得很不好,不僅自由發表意見,還對上級的指示精神不堅決執行。雙方各持己見,前委要求他們“各作一篇文章,表明他們自己的意見。”
在與會的41人中,以36票贊成、5票反對的壓倒性優勢通過了取消臨時軍委的決定,并否決了成立正式軍委的提議。劉安恭的臨時軍委書記自然免職,改任第2縱隊司令,他所擔任的軍政治部主任一職也由前委委員李任予擔任,后改由陳毅擔任。盡管這次會議解決了要不要軍委的爭論問題,但在黨和軍隊關系這個本質問題上的原則分歧并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劉安恭將取消臨時軍委的決定和免去他的臨時軍委書記兼政治部主任的職務,全都歸咎于毛澤東。他散布了許多挑撥離間和攻擊毛澤東的言論,把毛澤東等從實際出發,不贊成中央“二月來信”關于分散紅軍和調朱、毛出來的指示的同志,說成是自創原則的“反對中央派”,把執行中央指示甚至是錯誤指示造成“八月失敗”的同志,說成是“擁護中央派”。實際上,他是將紅4軍領導人人為地劃分成了完全對立的兩派,進一步激化了業已存在的矛盾分歧,由此在紅4軍黨內造成了極大的思想混亂。
兩天后,紅4軍進駐通往贛南的要隘連城新泉。在這里,部隊一面休整擴編,一邊繼續爭論。在駐新泉的七八天里,縱隊干部天天開會,一直圍繞這么幾個問題展開爭論:黨應不應管理一切?是管理一切、領導一切還是指導一切?等等。但始終沒有得出什么結論。
毛澤東經過深思熟慮,以給林彪回信的方式,將他對這場爭論的看法作了擴展。他認為,“個人領導與黨的領導,這是四軍黨的主要問題”,“是四軍歷史問題的總線索”。他還指出,“這次議論的問題雖則分成了三個(黨的勢力所及的范圍,支部的工作,個人無自由),但精神是一貫的,就是個人領導和黨的領導爭雄的具體的表現。”實際上,他是將黨在軍隊中的領導作用問題放到了最根本的位置。在這封長信中,毛澤東將四軍成立以來黨內出現的問題,歸納為“個人領導與黨的領導”、“軍事觀點與政治觀點”、“小團體主義與反小團體主義”等14個方面,并進行了具體地闡釋。
之后,朱德也就林彪的信及其在白砂會議上的發言以書信的方式進行了回復。他認為,過去是有黨代替了群眾組織和“書記專政”的現象,黨的工作也沒有做到一切工作歸支部。
6月14日,前委機關刊物《前委通信》第三期上,集中刊發了毛澤東在白砂會議上的書面意見和《毛澤東給林彪的信》、《林彪給毛澤東的信》、《朱德給林彪的信》以及劉安恭的意見等,印發給各支部,并號召“同志們努力來爭論吧!”
此舉一出,朱毛沖突便徹底公開化了,紅4軍黨內爭論更趨激烈和復雜了。面對這種情況,陳毅感到特別為難和擔憂,他說:“矛盾公開了,實際上就是你們朱毛兩人的矛盾。”陳毅采取的方法是“各打五十大板”,以期阻止紅軍內部的分裂,加強團結。但毛澤東對這種調和的“陳毅主義”非常不滿,他主張對錯誤思想展開堅決的斗爭,“一定不肯調和敷衍模棱兩可,是非不分。”親歷者蕭克回憶這段歷史時說,“從湖雷會議開始,大會小會進行討論,有時甚至爭論起來……到了新泉看到公開發表的毛澤東、朱德分別寫給林彪的信,各縱隊、支委黨委討論得更加熱烈了,甚至連朱、毛的去留問題都提出來了。”
“七大”召開歸于平靜
1929年6月,紅4軍第三次攻占龍巖后,殲滅了城內守敵陳國輝大部,為部隊休整創造了一個相對安定的環境。于是,前委決定乘機召開中共紅4軍第七次代表大會,主要是解決紅軍建設中存在的各種問題,重點是有關黨內爭論的問題。
22日,紅4軍“七大”在龍巖縣城內中山公園旁的一所中學里召開。會場設立在學校的一個廳堂里,前委委員們都坐在前面平臺的長板凳上。會議由時任政治部主任陳毅主持,各支隊干部和士兵代表四五十人參加了會議。前委號召“大家努力來爭論”,民主空氣很是濃厚,會場氣氛十分熱烈,但也時有過火的現象。代表們對毛澤東、朱德提出了很多意見,劉安恭甚至指名道姓地對毛澤東進行了批評,態度十分偏激。
陳毅向大會作了前委工作報告,毛澤東、朱德等相繼發了言。陳毅在報告中強調,要解決黨內爭論,加強紅4軍中黨的組織建設和思想建設;要堅持實行“民主集中制”,“反對家長制和極端民主化的傾向”;提出要“提高黨員政治水平線”,“改進支部生活”,“反對一切非無產階級意識”,等等。同時,他對毛澤東、朱德都作了批評。批評朱德“有舊軍官思想,不重視思想政治工作,對劉安恭的宗派活動姑息”,批評毛澤東“有個人英雄主義和家長制領導方式”,并且十分為難地說:“你們朱毛吵架,一個晉國,一個楚國,兩個大國天天吵,我這個鄭國在中間簡直不好辦。我是進出之間為難,兩大之間為小,我跟哪個走?站在哪一邊?就是怕你們分裂,希望你們兩方團結起來。”由此可見,當時28歲的陳毅在面對如此重大的分歧時,陷入了兩難境地。
會議召開了一天,通過了由陳毅起草的《紅軍第四軍第七次代表會議決議案》。《決議案》總結了紅4軍一年來的工作,認為毛澤東和前委的領導是正確的,紅4軍中黨的工作是好的,特別是“支部建在連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認為紅4軍一系列決策絕大部分是正確的,紅4軍在斗爭實踐中創造的軍事政治制度也是好的。關于黨內爭論問題,《決議案》認為這不僅是意見分歧,也不僅是對軍委這一組織原則的解釋不同,更重要的是紅軍歷史上各種不同主張和各種不同方式,長期沒有統一的結果,是黨內各種非無產階級意識的表現。對這種非無產階級意識,必須用無產階級意識指導才能改變。同時,指出了紅4軍的組織制度、各種方法、工作作風方面存在的缺陷,如“組織不完備”、“領導兼職過多”、“黨的批評精神缺乏”等,認為這也是黨內分歧和引起爭論的原因。
會議缺乏正確的政治方向。與會代表在進行激烈的爭論后,最終否定了毛澤東提出的反對流寇主義和極端民主化傾向的正確主張,認為毛澤東對爭論負有較大的責任,給毛澤東以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并未經中央許可改選了前委,使中央指定的前委書記毛澤東落選。
大會最后選舉毛澤東、朱德、陳毅、林彪、劉安恭、伍中豪、傅柏翠及士兵代表13人為前委委員,陳毅為前委書記。這次大會由于時間緊,準備不充分,對黨內分歧和矛盾的復雜等認識不足,加之解決分歧和爭論的條件還不成熟,因而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黨內分歧。陳毅于同年9月1日在上海向中央的報告中曾說:七次代表大會的決議對兩方面的爭論“是折中的”,“并沒有把問題徹底解決了”。“白砂前委會議通過了撤銷臨時軍委的決定,劉安恭的軍委書記自然免職。但是,在前委之下要不要設立軍委這一組織,軍內及主要領導人之間仍有不同意見。尤其是劉安恭更是到處游說,堅持要成立軍委的意見,事實上是主張‘分權主義,并說什么紅4軍黨內分成派別等等,散布了許多挑撥離間紅4軍主要領導人之間的關系和攻擊毛澤東的言論。他的這種‘不調查清楚事實狀況就‘偏于一面的‘輕率發言,起了很壞的作用,造成了軍內官兵思想混亂,助長了黨內領導者認識上的分歧,而且使爭論復雜化了。”
紅4軍“七大”后,毛澤東無奈地離開了紅四軍前委的領導崗位,帶著譚震林、蔡協民、曾志、江華等赴閩西上杭蛟洋,指導閩西特委工作。9月下旬,朱德在上杭主持召開了紅4軍黨的第八次代表大會,目的是穩定干部戰士情緒,整頓部隊,加強紅軍建設,以利于作戰。但由于毛澤東在蛟洋患病未能出席會議,陳毅赴上海向中央匯報工作未歸,前委領導不健全。同時由于準備不足,事先沒有拿出意見,而是放手讓代表討論,結果大會“無組織狀態的開了三天”,“毫無結果”。此后,紅4軍因執行中央指示和福建省委要求冒進東江而失敗,前委領導又只朱德一人,應付不開,部隊思想更加混亂,士氣不振,逃跑現象日益嚴重,紅4軍建設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雖然在紅4軍“七大”會議上,徹底解決黨內紛爭的時機并未成熟,長期存在的矛盾分歧題自然也未能化解,但正是有了這場廣泛而熱烈的爭論,中央聽取了陳毅的匯報,才有了著名的中央“九月來信”,也才有了后來具有劃時代偉大意義的古田會議的勝利召開。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場爭論為黨徹底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