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前的夏天

權(quán)蓉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樂。像蚯蚓給自個兒截成九段，湊兩桌打麻將的，還有一個端茶倒水的。

夏天這個嫩嫩的詞，要與它匹配，必是不同層次的綠、不同調(diào)子的藍(lán)、燦爛的陽光、蒙蒙的雨，以及跑不了的當(dāng)季水果。媽媽在電話里說，哪里哪里的櫻桃枇杷因為沒人吃掉了一地，或是被鳥兒盤踞成了老巢。末了分析理由，說愛吃的孩子們不在，她都算我們那片兒的年輕人了，自然也就成了這樣。隱隱的，聽出了孤寂的味道。

她專門去樹上為弟弟摘了一些放在冰箱里，說等他放暑假回去吃。我說那我呢？十足的爭寵口吻。媽媽鄙視我，說有本事你自己回來吃唄。沒想到爸爸病了，我還就回去了。

下火車后坐早上的班車回去，車空得算上司機也沒有十人，跟車的大姐抱怨夏天的人流量少，生意難做。車過柳橋，一大片荷塘，粉粉的花苞在晨霧里站在低伏的一片綠上。早起的人三三兩兩在吊橋上走，河道的水流得不緊不慢，真是入了仙境，可動的卻是凡心。

櫻桃、枇杷都過了季，挨近公路的有果園的農(nóng)家在路邊擺賣的是油桃、李子和青蘋果，看它們整齊地碼在竹篩里，極具誘惑，可惜車卻沒停。后來回去問，說那年六月回去就有櫻桃、枇杷，今年怎么就沒了。奶奶說那年閏了四月，季節(jié)晚些。

季節(jié)，這是個回家才能強烈感受到的詞，綠了草、紅了花、起了露、落了霜，站那里一眼就收眼底，不像在城市，靠日歷和實時溫度來提醒，過了一個季節(jié)也沒有什么留在心底。

爸爸病房隔壁的一個大爺竟和我們家是遠(yuǎn)親，他應(yīng)該算是整個樓層最活躍的人，不僅哪個病房的人的故事知道，還知道某些病人的親戚的故事，僅只這些也就罷了，他連救護(hù)車?yán)瓉淼臑槭裁词軅⑺蛠砑痹\的是誰，和誰誰誰有什么關(guān)系，都能一一道來。有時講完，還要附贈給我兩個故事——也許是未曾碰到過我這樣一直聽他講話的人。

說某病房的小伙子，十八歲多一點，竟成了植物人。然后不說了，等我問“怎么了”，我問了，他才繼續(xù)講——打工，中午下了班，在轉(zhuǎn)角處，有兩個人抬了件東西，路窄，他往后退一步讓路，腳踩空了。“一拃長個小坎，就摔成了植物人，你說說他這命。”

救護(hù)車送來一個大爺，說是去撿柴，走到公路中間，讓輛轎車給撞了。還有一個大爺是幫親戚翻屋頂上的瓦，從房頂上摔了下來，兩家爭執(zhí)，都不愿意付錢。“你看這些人，老都老了還看不穿，遭些橫禍。”他又評說。

爸爸出院后，醫(yī)生囑咐靜養(yǎng)。因為無聊而被媽媽安排去給自己釣魚熬湯。比起媽媽來，他技術(shù)一般，兩根釣竿，也沒幾條上鉤。媽媽氣得鼻子都歪了，倒不是魚少，而是原本就為打發(fā)時間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爸爸卻要棄竿，雄心勃勃地說要自己下水去大撈一場。

屋前有株沒有管理的桃樹結(jié)了六個桃子，沒打藥，上面有蟲疤，樣子不美，味道卻很好。每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穿過院子，走一小段路，在桃樹下跳腳摘一個下來。有天我媽鄙夷我，說饞蟲，那有什么好吃的，你五爺家的桃今年結(jié)得好，你上去摘。

說完她沉默了，五爺已經(jīng)去世了。

夜晚站在院子里看得見那些星星在閃，我自己也懵了，說是星星在閃還是我眨眼了。媽媽說真是沒出息了，小時候你不唱什么小星星，眨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嗎？我認(rèn)不出星座，也標(biāo)不成銀河，只是抬起頭傻看，當(dāng)然，還冒出些覺得自己活得真可憐的想法——上次看星星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我們每天柴米油鹽，偶爾相對閑坐時，就講講這半年村里新近發(fā)生的事，新近出生和離世的人。對，還有楊二，他來幫著收了麥子，還栽了一天秧。我們不講時事，也不談心靈，家長里短，雞毛蒜皮，世俗的我們只有世間的俗事。

割了韭菜，還沒上臺階，被我媽攔住，說你爸最近抽煙嗎？我說他最近都沒抽煙，說一抽就覺得口里發(fā)苦。我媽跟偵探似的，他說你就信？我看見了一堆煙灰，這幾天釣魚你也沒跟去，肯定出去就背著抽煙了。說著還要帶我去看證據(jù)。

晚上自然是三堂會審，奶奶、媽媽、我坐一邊，我爸坐一邊。我媽申訴，老的怎么了小的怎么了別人怎么了你怎么了病怎么了沒病怎么了，最后結(jié)束語，你自己的身體自己看著辦，反正我管也白管。接著我們家奶奶高度概括了我媽的全局戰(zhàn)略眼光，然后閉幕。

這期間，我爸一共申辯兩句，我一句話沒說。

弟弟放假回來，我的假期卻快結(jié)束了，他越來越瘦越來越高，已經(jīng)顯出一個少年對社會的憂郁和憧憬。我們坐在一起玩低階的游戲，說偶爾帶有省視的話，我們亦不談心靈，甚至回避掉現(xiàn)實，只是陪伴。

走時自然是弟弟送我，也自然是他一件件給我數(shù)著，什么什么有沒有帶。

他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夸他，說他長大比我有出息。

七月前的夏天，我回了趟家，明顯沒了上次的悠游，也許，這就是成長。

那株桃樹今年結(jié)了六個桃，我一天摘一個，我走了，桃樹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