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夕]
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爸爸死了,這是解脫。雖然那時的我根本還不懂得苦難的準確含義,也不懂得忍受苦難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但我的心里對生和死有了一種極具體的感覺。
與其那樣活著,不如這樣死了。
這一刻,我懂事了。
我把錢遞給他。他拍拍我的頭,說:“回去聽話一點。”我點點頭。
我覺得,那種感覺,不像是一個老人在關照一個孩子什么,倒像是兩個大人在達成一種默契。
高高的煙囪雕著龍,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真丑陋。濃濃的黑煙時不時地“轟”一下冒出來,在料峭的春寒里,逐漸飄散,變淡。
我一路走,一路扭著頭看它,心里就想著回去要聽媽媽的話,別做任何讓她失望的事。
父親的死給我的不是悲傷,而是悟性。
他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年齡,甚至超越了痛苦。但也就在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我的童年。這樣一種生命層次的飛躍,使我比同齡的其他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更成熟,更知道怎樣打理自己。因為我知道,只有照顧好自己,才能少給媽媽添麻煩。
于是,就有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捧著她父親的骨灰盒,一個人坐硬座火車,從上海到哈爾濱,整整三天兩夜。為的,是要替她的母親送她的父親回他的老家。
第一次出門,我什么都不懂,連害怕也不太懂得。只知道,這條路我一定要走到底,一定要把媽媽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好,一定要把爸爸送回家。
北方的四月,一切都是冰冷的。
松花江是冰冷的。哈爾濱是冰冷的。父親的骨灰是冰冷的。小女孩的心也是冰冷冰冷的。
哈爾濱,這個我生疏的城市,這個與我的生命有著一份無法割舍的親緣的地方,讓我冷得徹骨。
這種感覺,一直要到很久以后,因為拍戲常常重回哈爾濱,才慢慢暖和起來。
我一直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就考慮兩大問題:愛與恨,生與死。其他的一切問題都是依附在這兩大主題上的。尤其是生和死,它們的來與去,都由不得我們。我們只好主宰生和死之間那短短的一段時光。活著,就活好它。
可是,一個人要活得有尊嚴,或死得有尊嚴,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莎士比亞道:“衣服新的好,朋友舊的好。”
莎翁可能沒有與舊朋友久不聯絡,再淪落到敘舊而言語無味的經驗。舊朋友,往往因為對彼此的交情太有信心,以為一時間不大見面不大通話也無妨,久而久之,近況脫節,遠況累計太多,再談已沒有勁兒,那么談時事談遠景之類,又何用多年交情作為談得投契的資產。舊比新好,不外乎有較多的共同經歷,有信心不會出賣自己,較容易心照。心照,什么都不必多說了,一個求救,就水里去火里去。得一知己夫復何求?
只是老朋友啊老朋友,我們在瞬間潮汐的人浪中能夠長久記得彼此的名字,當初只為興味相投,倒不是為了買一個叫寂寞及財團的投資基金,十年后回報率以倍數計。
朋友本不是交來用的,一頓頓無所不談的飯局,無聊的玩笑,無事也無間地插在日程表中,昨天摔了一跤的近況融入日常生活,就算是好朋友了。
恃著知交知名,在心中知道永遠有個人在你背后,那份安全感讓大家失去危機意識,友誼無疑接近萬歲,當年情卻面臨老化,老是窩心的,化,是寒心的。
高貴的是總在你背后,但你轉過頭來他的真人不在你背后。膚淺的是所謂酒肉朋友如一個臨時溫泉,的確只能松弛減壓一會兒,可惜每個人的軌道真的恰如在偶爾疲乏時享受路過不同水質的溫泉,在狹窄的泉眼中想著這等小事,別驚動細水長流如深海的老朋友。
念及望著一個月亮,記得情常在,忘了朋友如衣服,舊的穿到最合身舒服,但出門時總是挑莎士比亞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