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小鎮青年的恨意
每個小鎮青年心里都住著一種恨意吧。走出故鄉的山重水復,世界大得令人惶恐,戰勝這種強大自卑的唯一辦法就是奮斗,直至成功。生于1977年的張向東是中國千萬小鎮青年中的一名。初次高考,他考了一個專科學校。復讀,目標只有一個——北京大學。他考上了,但還是不滿足,感覺整個世界都討厭自己,覺得世界十分不公平,他要與世界決斗。1999年,大學畢業后不到半年,他就辭職創業,鉚足了勁,目標很宏大,要做中國的比爾·蓋茨。公司的名字叫“解決”,名片上寫著“解決一切問題”。可想而知,失敗是必然的。
2004年,張向東與大學室友創立久邦數碼,首創中國手機免費互聯網模式,70%的用戶來自海外。他用跌跌撞撞、心力交瘁來形容創業之初,“每天都活在巨大的擔心之中,公司一直處于生死邊緣。”可是,無論是面子還是自尊心,已經不容許他再關門,路只剩下一條,那就是死磕。2007年,久邦數碼一度陷入低潮,張向東極度焦慮,整個人被巨大的不安全感籠罩,他轉嫁這種情緒的方式就是發火,不可控地發火。每次爆發之后,內心更加灰暗。
是的,張向東不快樂。看著下班路上,在車水馬龍里艱難前行的騎自行車的人,那個被他努力拋棄的小鎮記憶又不請自來了。聽朋友說法國騎行路線風景不錯,張向東臨時起意,打算去法國騎行。2007年9月,他拖著塞著自行車的大包走出巴黎戴高樂機場。
最初,張向東極不適應,獨自上路,沒有了會議、郵件、財報,世界驟然寂靜。他感到焦躁,無法忍受獨行的孤獨,那種與世界失聯的消失感令他惶恐。而那惶恐似曾相識,一如當年,從小鎮來到北京。各種各樣的擔心與不確定緊緊地抓著他:今天得騎多少公里,完不成怎么辦?車壞了不會修該多慘?下雨了淋壞了怎么辦?騎行20公里后,擔心的都發生了:迷路、斷鏈、下雨。暴雨里,見一名老獵人叼著煙斗檢查獵槍,他問獵人為何雨天打獵,獵人反問:“晴天是好天氣,雨天就不是嗎?”張向東心里一震,把這話牢牢記住了。
繼而就是迷路,野外偶遇令人生畏的壯漢,語言不通,對方干脆直接騎摩托車帶他到了大路上。張向東樂了,原來迷路也沒那么可怕嘛。
漸漸地,張向東松弛下來,除了早上必須“吃得跟駱駝似的”,他不再設定要求。只一路狂蹬,見到啥都高興,都竊竊歡喜。那個憤怒的小鎮青年,那個公司總裁,路遇野鴨奶牛,便朝它們嘎嘎嘎、咩咩咩地叫,學它們走路的樣子,與它們同行。漸漸地,張向東發現自己的感官重新變得敏銳:暴雨后,雀鳥試探著怯怯地啼叫,雨滴穿透樹葉、匯入小溪的聲音……
原來,這世界也有一份歡樂為自己量身定做,只需一個人、一輛自行車就可以擁有。沿途的際遇似乎撫平了張向東內心里長久以來駐扎著的憤怒與不平衡。世界在他的眼里,終于回到了兒時的樣子,沒有比較,沒有抱怨,只有單純的美麗與快樂。
世界的美意
重回公司,張向東平和了許多,甚至可以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跟像曾經的他一樣,心里住著暴怒獅子的憤青,談談這個世界的美意。工作繁忙,尤其是互聯網行業,一進入21世紀便一直在提速,速生也速死,張向東依然像從前一樣地沒日沒夜,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從一個險象走向另一個環生。
唯一不同的,是送給自己一個禮物——每年,他都來一次自行車上的長途跋涉。非洲騎行時,藍色海洋令他迷醉,幾欲縱身躍入;公路盡頭遇到海明威式的、收集地圖的怪人,沉默有趣,皺紋里寫滿故事;美國偶遇一個小鎮狂歡,父母拿出夭折幼童的教育基金,在鎮上辦了場自行車大賽……他感激路上遭遇的所有,包括麻煩,訓練自己“接受無常”。
從2007年到2013年,張向東從法國“歐洲最美騎行路線”開始,到2009年騎行青海湖,2010年騎行澳洲環海路線,2011年的南非,直到2013年5月,完成了阿根廷沿海路線,張向東完成了“騎行五大洲”的目標。他甚至完成了一本“有點內向”的書,把以前羞于示人的天真、軟弱、面對壯美景色時的驚喜一一記錄下來。大部分企業家愿意展示的,多是堅強、樂觀的一面,張向東克服了暴露隱私的顧慮,在2013年底出版了《短暫飛行》一書。沒有人能夠始終在天上,可正是那為數不多的與世隔絕,才讓人看破紅塵愛紅塵。還有另外一種感覺,他沒說,承認自己的天真軟弱是一件堪稱幸福的事情。而從前的自己,想要的只是成功,但現在,他居然有幾分幸福了。
歸途如鴻
2013年11月,張向東終于迎來了事業登頂的那一刻——久邦在紐約上市。張向東根本沒空睡覺,一天至少八個以上的會議。上市當天,剛啃了口面包,又得馬上接受采訪,只好把面包吐了。一直忙到晚上,敲了閉市鐘,出門就瞧見時代廣場上掛著自己的巨幅照片,一個路人瞧見他,立刻抬頭看屏幕,驚喜地朝他尖叫:“啊!是你!”但張向東內心有一種巨大的虛無感,這一直期待的勝利一旦出現,那曾經設想的快樂居然根本沒光臨。他對自己的采訪是:張向東,這是你最喜歡的事情嗎?答案是“No”。
但慶祝總是要有的,公司的創始人都是多年的好友,回到北京,他們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摟著說:“比上市還高興的,哥幾個還是朋友。”歡慶過后,從不失眠的張向東連著好多天都睡不著,凌晨4點就爬起來,坐在黑暗的院子里發呆,把早起晨練的父親嚇了一大跳。此時的張向東去意已決,需要的,只是割舍的勇氣,畢竟,久邦承載著他十年青春。
機緣來自于2014年5月的一個周六,他陪父親去醫院做檢查。為了不麻煩公司的司機,父親說:“你那么多自行車,咱爺倆一人騎一輛去吧。”于是,張向東在前面帶路,父親跟在后面。每個路口,張向東都回頭看父親是否安全地跟了上來。可是,他很快發現,每個路口,父親都會下車,左閃右躲地推著車朝他趕。后來,他問騎了一輩子自行車的父親:“怎么騎得那么慢,干嘛要下車?”父親說:“你這自行車太貴了。”一句話,潮濕了張向東的眼睛。
兒時的記憶里,自行車與父親不可分割。單位效益好時,每天傍晚,父親的自行車上掛著各種好吃的,而從屋里跑出去,和哥哥爭搶著去卸貨是他們童年最幸福的時刻。那時候,父母吵架,每次吵后,看到父親的自行車還停在院子里,張向東就會穩穩地放心,“爸爸還在,家還是完整的。”偶爾,一家人去縣城走親戚,他和哥哥分別坐在父母自行車的橫梁上,歌聲與笑聲飛出那么遠。冬天,父親送他上學,要不時地停下來,用路邊木枝敲掉車輪上厚厚的積雪。童年的他一直有一個隱秘的愿望,那就是父親買新的自行車,那么舊的就屬于他了。可一輛自行車就那樣跟了父親將近一輩子。以至于張向東后來有了一輛又一輛名貴、限量版的自行車,卻全無童年時撫摸父親的自行車時的那種期待。那一天,回望父親,張向東忽然覺得自己所占有的自行車是如此虛幻,他對自行車的喜愛也如此膚淺。他決定為自行車做點事情。
就這樣,無需深思熟慮,聽從內心感性的召喚,張向東在2014年10月辭去了久邦總裁的職務,告別了這個市值10億美元的上市公司,開始閉門造車——做自行車。公司的名字叫700bike,在一條胡同里,開始了一個手藝人的生涯——新公司不打卡,沒有績效考核,沒規定新產品的上市時間。還有晴天假,天氣一好,所有同事呼啦啦騎上車去玩。身邊集聚了一大幫酷愛騎行的朋友。
張向東想做的,不是發燒友珍藏版的自行車,他想做“干凈、舒服、絕不弄臟褲腳”的城市自行車,騎上去就像坐在老家書桌前的椅子,踩踏起來就像家鄉雨夜的睡眠那樣內心安穩,車身也干凈得如同家里的碗筷。它就是生活原來的樣子,年輕人騎了去上班,情侶們騎了去談戀愛,父母騎了去買菜,孩子們騎了去上學。為此,他跟生產廠商談技術改進,游說高管朋友在寫字樓給自行車一個專門存放區,未來還打算跟地鐵公司談存車安全……
此番轉身,是中年張向東與青年張向東的和解,亦是那個他曾經有幾分痛恨的家鄉最初給予他的給養。生活就應該簡單快樂,所以,他要造的自行車就是生活的樣子——簡單、日常、有用、方便,還有快樂。而作為一個理工男,他一直努力克服自己身上的感性,可是,愛上了自行車,踏上人生的歸途,他終于知道,感性也是一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