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鼎盛追憶母親紅線女：愛與痛都永存心底

2014年12月8日這天，鳳凰衛(wèi)視主播、著名軍事評論員馬鼎盛心情復(fù)雜、悲戚。一年前，他的母親，粵劇一代宗師、紅派藝術(shù)創(chuàng)始人紅線女與世長辭。做名人難，做名人的后代也不容易，要承受榮光，更要承受壓力與世俗的非議。跨時代的紅線女與跨時代的馬鼎盛有著怎樣的恩怨糾葛？在母親去世后，一年來馬鼎盛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

2014年12月，筆者當(dāng)面聆聽了馬鼎盛的講述。

寫信給母親：“媽媽，請你不要結(jié)婚。”

我從不隱瞞，過去的很多年里，我并不怎么“待見”我的親生父母。

我的生父馬師曾，著名粵劇表演藝術(shù)家，被稱為“粵劇泰斗”、“一代伶王”；我的母親紅線女（本名鄺健廉）以粵劇傳統(tǒng)花旦唱腔為基礎(chǔ)，吸收京劇、昆劇、話劇、歌劇、西洋歌唱及電影等技巧，創(chuàng)造出龍頭鳳尾、跌宕起伏、音域?qū)拸V、清脆秀麗、剛?cè)嵯酀某伙L(fēng)格，被譽為“南國紅豆”、紅派藝術(shù)創(chuàng)始人。

父母因粵劇結(jié)緣，但粵劇并沒有將他們在生活上長久地緊緊拴在一起。父親比母親大20多歲，年齡的差距讓他們在生活細(xì)節(jié)上表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不和諧。香港跑馬地黃泥甬道，這是我的出生地，從我有記憶開始，母親就沒在家吃過飯。父母分居多時，離婚提上了議事日程。祖母很強勢，告訴我母親：“馬家的男孩子留下，女兒你可以帶走。”于是我和哥哥馬鼎昌被“劃歸”父親，兩個姐姐跟隨母親。

讓外人無比羨慕的粵劇之家就這樣分崩離析。讓人欣慰的是，雖然分開了，但父母并沒有成為仇人，對粵劇的癡愛依舊讓他們一起交流、演出。我8歲那年，母親征得父親的同意后，將我送到北京我五姨家。那時母親已是國家特級演員，待遇不低，但她對我卻近乎苛刻。來北京第一個冬天買的一件大棉襖，隨著我個頭的增長，袖子不斷加長，下邊不斷加長，胸圍怎么加呢？就在后邊剪開再補一塊布。這件棉襖，我穿了十多年。

我對父母心生隔閡，是從他們開始謀劃各自的再婚生活開始。假期從北京回到廣州，父親帶我去吃西餐，一同去的還有一個30多歲的姓王的女人。飯后回到家，父親告訴我，他要和王同志結(jié)婚。“我不同意！”潛意識里對后娘這個角色的反感，讓我直接頂撞父親。

但我的反對并沒有改變父親的決定，回到北京后，我很快得知父親與王同志結(jié)婚的消息。雪上加霜的是，不久我得到消息，說母親也要再婚了。心在那一刻沉入谷底，我做夢都想著如何阻止母親再婚，北京到廣州山高路遠(yuǎn)，我不可能立馬趕回廣州，于是三更半夜修書一封，先是向母親匯報了自己在北京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情況，最后寫上一行大字重重地強調(diào)：“媽媽，請你不要結(jié)婚！”

半個月后我收到了母親的回信，這封信與以往任何一封寫給我的信沒有兩樣，叮囑我在北京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想要的答案母親只字未提。

心，依舊在半空中懸著。再次回到廣州的時候，我成了小警察，寸步不離地“監(jiān)督”著母親，家里來的每個客人，無論是六七十歲的老頭，還是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只要是男人，我都覺得可疑：媽媽會不會和這個人結(jié)婚？這個男人會不會成為我的繼父？于是來我家的男客人無一例外看到的都是我的黑臉、調(diào)皮和無理取鬧，直至他們悻悻離去。

或許是我的努力起到了作用，此后很長時間里，我沒有聽到母親要結(jié)婚的消息。在與母親拉鋸戰(zhàn)的同時，我還進(jìn)行著另一場戰(zhàn)爭，對手便是我的繼母。王同志在與我父親結(jié)婚沒多久，我哥便搬到我媽那兒去住了，這讓我越發(fā)對她有成見。王同志與我父親在一起四年，四年里我與她沒說上四句話。四年后我父親因咽喉癌去世，遺體告別會上來了不少領(lǐng)導(dǎo)和社會名流，工作人員安排我和王同志作為家屬站在一起，15歲的我死活不肯，兩個大人來拉我都沒有拉動。

母親太高了，高到我無法企及

母親的再婚，已是10年之后的事。那時我25歲，已回到廣東，在粵北山區(qū)一家機械廠當(dāng)工人。已成年的我再也找不出理由來阻止母親結(jié)婚，卻依舊在心理上無法接受。

母親這次嫁的男人是名作家。與第一段婚姻一樣，母親的這段婚姻也只維持了10年，所不同的是，母親的第二任丈夫，是因病離開她的。繼父患肝癌晚期的日子里，我母親每天往返于家與醫(yī)院之間，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繼父去世那天，母親推著他的遺體從病房走到太平間，60歲的她腰板硬朗、步履穩(wěn)健，臉上沒有一滴眼淚。

或許只有我知道母親的苦楚。她有多傷悲，我內(nèi)心就有多懊悔。因為我的阻止，母親在與我父親分開后整整獨居了20年，20年后好不容易擁有了婚姻，這個人卻過早地撒手人寰！

40歲時，我舉家遷往香港。我們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間沒有廁所的唐樓板間房，用“窮困潦倒”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為了生計，我打好幾分工，在幾家報社做編輯、記者，還在電臺做兼職主持人。

我生命中最艱難的時期，母親卻在藝術(shù)上再攀高峰。她不斷創(chuàng)新自己的表演風(fēng)格和樣式，演出了現(xiàn)代劇《白燕迎春》、《西關(guān)女人》，歷史劇《昭君公主》等，并將中國古代四大美人同時搬上舞臺，在70歲高齡之時，將四位妙齡少女的藝術(shù)形象演繹得迥然有別、惟妙惟肖。

母親心里一直都惦記著我。那天母親事先沒有通知，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面對小小的房間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她很久沒有說話。我內(nèi)心惶恐，我知道母親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臨走的時候，母親告訴我：“孩子，中國有句古話：安居才能樂業(yè)。”

我知道母親說這句話的意思，這時我來香港已有幾個年頭，購房置業(yè)的想法提上日程。我拿出全部積蓄，又想辦法借了一些，湊齊首付款購買了新鴻基的一套總價120多萬港幣的樓房，雖然只有30多平方米，但這是我在香港真正的家。

母子連心，母親對我的關(guān)注曲折而迂回。一次我回廣州探望母親，恰逢一大幫親戚在酒店吃飯，母親見我來了，說：“難得大家聚得這么齊，阿廉（我的小名）你請回客，把單買了吧。”我說好，然后拿出銀行卡刷卡。這時母親故作隨意地問我：“這卡里還有多少錢？”“四萬多。”我告訴她。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在香港，編輯記者的薪水并不高，我既要養(yǎng)家還要供樓，母親擔(dān)心我這回請客后就成了“月光族”。好在我打了幾份工，還在幾家報社開專欄，收入來源廣，我的回答，多少讓母親心安了許多。

母親牽掛著我，卻常常忘了她自己。繼父去世后，母親一直獨居在廣州，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廣州的治安并不怎么好，一次竊賊接連洗劫了我母親居住的華僑新村好幾戶人家，她的家也未能幸免，更悲摧的是，已經(jīng)70多歲的母親被打成重傷。

我們幾個子女，有的在臺灣有的在加拿大，都不在母親身邊。說起來在香港的我離母親最近，可出了這么大的事母親卻瞞著我。我知道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傷愈出院，母親知道我忙，工作壓力大，不想讓我分心。

只是她的體諒卻讓我內(nèi)心越發(fā)不安。年逾古稀的母親遭此劫難，作為兒子卻無法保護(hù)她，我內(nèi)心有愧！如果母親身邊有個伴，事情會不會完全不一樣？想想年少時那么魯莽并執(zhí)著地反對母親再婚，自責(zé)就如同潮水一般漫過心房。很想告訴母親：“老娘你再找個伴吧。”可是作為兒子，這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只要得閑，我都會從香港趕赴廣州看望她。時光能帶走很多東西，也悄然改變著我們母子間的關(guān)系，晚年的母親變得日漸寬容豁達(dá)，在我眼里不再高高在上，平凡得如同鄰家老太太。那天一大幫親戚聚會，酒酣耳熱之際我講了一個段子：小動物幼兒園開學(xué)了，老師讓大家自己介紹，于是有的說：“我是小牛牛。”有的說：“我是小兔子。”……一個小朋友卻悄悄溜出了教室，為什么呢？因為他不愿意說“我是小雞雞”。多年后大家再聚會，已經(jīng)為人父母的他們這樣介紹自己：“我是兔爸。”、“我是鷹爸。”“我是羊爸。”……這時又一個悄悄溜了出去，大家知道是為什么嗎？母親脫口而出：“這家伙肯定是雞爸！”

全場哄堂大笑，母親也樂得不行。母親一生嚴(yán)謹(jǐn)，我從未見她如此徹底放松笑過，我也笑了，內(nèi)心五味雜陳，臉上笑中帶淚……

努力成為母親的驕傲，斯人卻已離去

我在事業(yè)上真正迎來轉(zhuǎn)機，是在一些電視臺擔(dān)任軍事評論員開始。母親起初并不贊同我做軍事評論員，她的理由是：“現(xiàn)在講和平講發(fā)展，你做軍事評論員天天講戰(zhàn)爭講打仗，是不是與時代的大趨勢不符呢？”母親甚至主張我不妨嘗試寫兒童文學(xué)：“這是一項崇高的、充滿了愛的工作，孩子們需要看好書。”我告訴母親：“我喜歡軍事，但并不代表我喜歡戰(zhàn)爭，這是兩碼事。和平年代，人們更需要了解軍事，了解戰(zhàn)爭的殘酷。”

2003年我正式加盟鳳凰衛(wèi)視，成為《軍情觀察室》的節(jié)目主持人，同時還擔(dān)任《時事開講》、《時事辯論會》及《時事直通車》等節(jié)目的評論員。

母親一直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我，我主持的每期節(jié)目她都會收看，首播看不了的看重播，要是連重播也錯過了，她會打電話讓我制作成碟寄給她看。而且，母親沒少給我提意見，一次我穿唐裝做節(jié)目，母親后來給我打電話：“你根本就不會穿唐裝呀，穿這衣服領(lǐng)子露多少、袖子露出多少，坐的姿勢是怎樣的，都是有講究的。”

我的事業(yè)一天比一天輝煌，母親一天比一天老去，老了的母親很希望能有子女陪伴在身邊。那天在廣州參觀紅線女藝術(shù)中心，我對中心未來的建設(shè)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母親無比興奮：“你的想法很好啊，要不回廣州來幫我？”她甚至和我開玩笑：“電視臺給你開多少薪水，我同樣開多少。”

我告訴母親：“我們還是經(jīng)營各自的領(lǐng)域比較好，但只要有機會，我都愿意與您聯(lián)手合作。”母親點點頭，不再強求。

只有我知道，每次表演完畢走下舞臺，母親都會大汗淋漓。母親從小身體就不好，當(dāng)年在廣西八步產(chǎn)后失調(diào)，大病一場以致失聰，從此藥不離身。可是一上臺，她就要給觀眾展現(xiàn)最好的狀態(tài)，所以，我不喜歡看母親的表演，更多的是不忍！

可是我珍惜與母親同臺表演的機會！2012年12月25日，母親87歲生日，大伙兒在紅線女藝術(shù)中心為她慶生，母親這天狀態(tài)不錯心情不錯，如老頑童一般開心：“我不求生日禮物，只想每人唱段粵劇。”輪到我時，我選擇了父親馬師曾的名劇《苦鳳鶯憐》，母親大聲問大家：“要不要我反串唱‘我姓余？”沒等大家鼓掌叫好，我從后臺邊走邊唱：“我啊姓啊啊啊啊余，我個老豆又系姓啊啊余…”一定是曾經(jīng)的經(jīng)典喚醒了母親的某些回憶，她捧腹大笑，卻不斷擦著眼角溢出的淚水。

曾經(jīng)，因為反對母親再婚，因為覺得母親對待我和哥哥沒有“一碗水端平”，我與母親隔膜多年；記憶里，我與母親之間的擁抱屈指可數(shù)，每次回廣州探望母親，告別時已移民加拿大的哥哥會摟著母親貼貼臉，我卻堅持中國的傳統(tǒng)習(xí)慣，鞠躬如儀。而在這一刻，已入耄耋之年的母親和她年過六旬的兒子，兩顆心貼得卻是那么緊……

母親的離開太匆匆，匆匆到是那么猝不及防。2013年11月28日，在廣州粵劇團(tuán)成立60周年的晚會上，母親登臺演唱《荔枝頌》，這是她70余載藝術(shù)生涯的最后一次公開表演。兩天后的11月30日，我在廣州圖書館舉辦國防教育講座，母親坐在第一排，從頭到尾認(rèn)真聆聽，講座結(jié)束后她推掉本已約好的飯局，和我一起吃午飯，飯后送我去火車站，眼里盡是不舍。

我沒想到此次竟是與母親的永別。2013年12月8日，母親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長期患病讓她身體消瘦、肌肉萎縮，1.63米的身材縮成不到1.5米。很想最后好好擁抱母親，可是悲傷已流成河的我卻無法自已……

母親走的時候，我的外孫女還差一個月降臨。歲月匆匆，如今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可愛的外孫女已牙牙學(xué)語。逝者長已矣，我知道，九泉之下的母親一定不希望看到我們悲傷。好好活著，努力地活著，就是對母親最好的祭奠與懷念！

責(zé)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