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動山搖

采訪這天，馮劍明約我們在足協大樓見面。當天上午，足管中心主任張劍邀請包括他在內的一些足壇元老進行了座談，這是每年春節前的慣例。一向低調的張劍上任以來很受老同志歡迎，當天大家相談甚歡，只是對于中國足球的前景，誰都不敢樂觀。

足協樓下見過面，馮劍明妻子開車將一行人拉到總局家屬區的家里，當時剛過正午，充足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撒向地面，老馮與記者分賓主落坐，拿出一只印著中國足協名頭的信封。從中抽出厚厚一疊信紙，鋪在白色大理石茶桌上說：“聽說你們要采訪，這幾天專門寫了這個東西。”信紙約有十來張，每一頁右上角都標了數字，最上面寫著“1”的那頁，標題處赫然寫著剛勁有力的八個大字“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下面還有一行字稍小的副標題“淺析我國青少年足球培訓體系”。

談話依然從國足開始，當時韓國和澳大利亞還沒有進行決賽，中國隊則在被東道主淘汰后打道回府。在馮劍明看來，國足在亞洲杯的表現，值得肯定與鼓勵，但不足以為喜，更不值得欣喜若狂。

老馮是見識過亞洲杯的人，1988年，他與高豐文一同出征卡塔爾，2000年又隨米盧征戰黎巴嫩，一土一洋兩位主帥拿了兩個第四，都比今年的成績好。

為什么經過多年發展，中國足球不進反退？馮劍明的感受是：“咱們人沒玩好，歪嘴和尚把好經都念歪了”。

令馮劍明痛惜的一個事實是，建國以來，歷屆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都非常重視足球，在不同時期做出過不同指示，為中國青少年足球帶來幾次“大發展”，但這種“運動式高潮”猶如一陣風吹過之后，并沒給中國足球帶來任何質的提高和有益遺產。

1979年6月，國務院批準了國家體委（現國家體育總局）《關于提高我國足球技術水平若干措施的請示》，該文件下達后，包括北京、上海、沈陽、大連、西安等16個足球重點城市和地區的足球運動蓬勃開展。1980年1月，國家體委、團中央、教育部共同發出了《關于在中國中小學生中積極開展足球的聯合通知》，提出了把開展足球活動納入學校體育計劃和共青團、少先隊的體育活動內容。國家體委則建立了全國青少年足球比賽的固定賽制，其中全國足球重點地區少年冠軍賽按三個年齡組進行：12歲以下組“萌芽杯”、14歲以下組“幼苗杯”、16歲以下組“希望杯”，時稱“三杯賽”。該賽事要求每年暑假進行的全國比賽前，各城市要完成30支以上基層學校參加，利用周末進行的城市比賽，每個城市的冠軍隊參加全國比賽。這樣，每個城市至少有三個年齡組90支經常訓練和比賽的青少年足球隊，全國16個城市將有超過1400支學校球隊。

“三杯賽”曾紅極一時，然而，隨著比賽逐年進行，這項賽事不但沒有向前發展，反而逐步萎縮。究其原因，主要是各城市為了在全國比賽中追求名次和成績，把適齡的優秀隊員集中調劑到一所學校，以增強實力，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面。這種行為不但極大地影響了其他參賽學校的積極性，同時也使得各城市內部比賽失去了意義。隨著奧運戰略和全運戰略的推行，這項全國性比賽也被取消。

三杯賽只是一個縮影，前后幾十年間，因急功近利和錦標主義，類似球員身份作假、改年齡等情況層出不窮。

1992年紅山口會議是中國足球歷史上里程碑式的轉折點，標志著中國足球從此走上職業化道路，1994年，職業足球聯賽正式啟動，我國足球運動從計劃經濟時代轉向市場經濟時代，然而，在這個過程中，足球職業俱樂部的運作模式該是一個什么標準？青少年梯隊應如何組建與發展？這一些列問題本該有關部門進行全面考慮和研究，卻因為領導一句“一步到位”忽略了事物應有的發展規律，匆匆上馬，這也導致之后諸多痼疾和彎路的產生。

當時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足球學校是最明顯的例子，一夜之間誕生了上千所，這個數字完全可以被相關部門拿到領導面前表功——然而，對這些尚處于探索階段的足校，應當有哪些具體要求和標準，管理部門該有哪些約束和引導，卻誰也說不太清楚。當時的情況是，只要幾個教練組織起一批孩子訓練，就有了申辦足球學校的“資質”，一時間魚龍混雜，辦足校成了一種時髦。

二十年間，確有一批出色球員從足校走進國內最高水平職業聯賽，但更多的事實證明，由于對新生事物缺乏足夠的認識和了解，加上訓練培養方式嚴重違背青少年足球的成長規律，全國上千足校招收的學生總數以十萬計，能成為職業球員的只有零頭中的零頭，絕大多數人被迫半途而廢，并讓后來的學生家長望而卻步。

2008年，北京奧運會足球賽和世界杯外圍賽雙雙失利，上至中央、下至百姓都對中國隊的表現極為不滿。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08年奧運會之后，南勇沒進去之前，他被叫到中南海。”馮劍明說，“中央政治局的有關領導詢問他‘你現在主管中國足球，怎么國家隊打成這樣？南勇回來，說他面對領導的問題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個耗子洞。南勇傳達精神時說，多年以來中國足球之所以國家隊大賽成績不好，根本原因在于對青少年不重視，雷聲大雨點小。這是南勇進去之前，在深刻反省中國隊失利之后得出的教訓。”

對于老同事，馮劍明頗有感慨。“我前些日子去看了一趟他們，就是現在南勇，楊一民，謝亞龍都減刑了，李東生不也減刑了么。足協有些事，他們進去，他們活該！為什么這么說？我也是老人，當年渝沈之戰，我是調查組的主要負責人，我帶著律師進入調查，我沒想到讓足協自己人給我玩了。我調查了107天啊，在這個過程中，找這個俱樂部有關人員談話，這緊鑼密鼓，實際上，讓我們自己人，內部人，給這場球給賣了。后來一想起來，這個事，挺痛心的，這個你再掙錢，你不能掙自個的那什么啊……”

自己沒玩好，實是足協面臨的主要問題，另一層面上，一些領導不懂業務也讓很多事“沒法玩好”，特別是在反賠掃黑之后，前任領導紛紛落馬，大批其他中心的干部空降上任，這些人中絕大多數并不懂得職業足球應當是怎么個玩法——包括時任足管中心主任的韋迪。

在反賠掃黑如火如荼的2010年，馮劍明到了退休的年齡，他沒有閑著，開始跟北京市相關部門合作，參與到“校園足球”工程中來。這—工程發端于南勇主政時期的2009年4月，中國足協開始大力推進“校園足球”計劃，共有44個城市、近2300所學校參與。經過近5年的努力，當前，全國校園足球活動的布局城市由44個發展到132個，參加學校由2026所增加到5084所，每年校園足球各種比賽場次達到10萬余場，每年接觸培訓人數達到5000多人次，投入資金約2億多人民幣。

此外，2014年下半年，校園足球主管單位發生變化，由體育總局轉至教育部，教育部部長袁貴仁提出，從該年起逐步建立健全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四級足球聯賽機制，通過招生考試政策疏通足球人才成長通道，源源不斷培養優秀足球后備人才。

不管從數字上還是從組織結構上看，中國青少年足球的發展在這些年都有長足進步，可事實真的如此么？

馮劍明不這樣看，特別是數字，在他眼中，有些時候數字是最能騙人的——欺騙上級、欺騙媒體、甚至能騙了當事人自己。

“中國很多事，就是嚴重的官僚主義。就是官大壓死人，他就是流于一種形式。就跟58年大躍進一樣，老想是用數字來說明問題，實際數字有時候掩蓋了很多東西，這是一項基礎性工作，不是說三年五載就能改變的。”

“5年，開展了5年到現在，除了數字上有變化之外，沒什么實質改變。因為我前幾天剛剛組織完北京市的初中、高中聯賽，北京市現在號稱是290多所，實質參加的高中，也就8所，初中稍微多一點，小學稍微好一點，但實質上都沒有達到這個數字。現在從44個布局城市一下發展到132個，有些學校是領完一些設備之后，根本就不打了，北京市打這個中學生比賽就是，我跟你打不到一塊，我一輸輸你十幾個，我就不玩了，我棄權，但是也報名了。所以說真實的比賽根本沒有多少場。這些都沒有去監督評估，你怎么就說他開展得好？”

作為實際工作者，馮劍明意識到，把全國校園足球工作搞好，是一項極艱巨而龐大的工程，需要一個龐大的工作團隊，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研究每一個環節，可能遇到哪些問題，用他的話說：“這個不是一般的思路，一般的人能干的。”

當初組織全國校園足球辦公室的時候，馮劍明到國務院和北京市有關部門去辦公章，被相關人員告知，成立中國字頭的全國校園足球辦公室要達到“四個必須”：必須注冊資金5000萬，必須有固定的人員編制，必須要有工資體系，必須要有固定的辦公地點。要剝離于教育部和體育總局，兩個部級單位抽調精明強干的人，作為一個獨立機構組成全國校園足球辦公室。“現在這樣，沒法弄。”馮劍明靠在椅背上，苦笑了一下。

另一個現實問題是，從目前階段來看，我國職業足球和校園足球之間存在著巨大的斷層，校園足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向高水平隊伍輸送血液，想出成績，還得靠職業俱樂部的各級梯隊。

而這部分人真是少之又少。

2014年的《足球項目競技體育后備人才培養中長期規劃》詳細介紹了目前我國青少年足球發展現狀，在運動隊規模上，男足青少年U19（1995、1996年齡段）、U17（1997、1998年齡段）、U15（1999、2000年齡段）、U13（2001年齡段）四個年齡段參賽隊伍共計126支，其中俱樂部所屬梯隊64支，占50.8%；體育局45支，占35.7%；學校隊伍17支，占13.5%。男足青少年1997、1998年齡段和1999、2000年齡段的適齡注冊運動員為別為3107人和3891人。女足青少年共有37支運動隊，其中U16隊伍21支，U18隊伍16支，女足青少年運動隊U16隊伍人數為375人，U18隊伍346人。

此外，2001和2002年齡段球員是參加2024年奧運會的適齡運動員。由于全國2001年齡段在2013年開始組隊并注冊，因此要在2015年左右可以達到最高注冊值。

這幾乎就是當下我國職業足球——以及國家隊，后備人才的全部家底。

而這些俱樂部梯隊，同樣因高水平比賽太少難以提高。2013年末，武漢卓爾青年隊主教練黃正國在奪得全國青少年男子足球冠軍賽U17組冠軍后表示，球隊面臨的最大問題一是高水平比賽太少，一年下來真正有鍛煉價值的也就五六場；二是人才匱乏，雖然他的隊里一共有26名隊員，但是真正具備上場比賽能力的也就那么十幾個人，以至于他在臨場換人上都顯得捉襟見肘。

情況并沒有因為時間過去一年而發生多大改變，因經費、人才儲備、重視程度等種種原因，即使是中甲、中超各俱樂部的梯隊很多都沒法實現一個貫穿全年的比賽訓練計劃，甚至有些俱樂部根本沒有自己的梯隊，每年拿出幾萬塊錢找一支地方上的學校球隊，替他們參加各種梯隊比賽。

“咱們高質量比賽太少，沒法跟歐洲比，人家德國，青少年高水平比賽一年40多場，或者到60多場，70場。咱們現在也就像你說五六場。有的時候，淘汰賽，進入第二輪你才有機會接著打，沒進去就洗洗睡了。”談到跟高水平國家的差距，馮劍明只有一聲嘆息。

相比于有限的職業俱樂部，校園足球是真正能夠成為人才沃土的，盡管現在差距很大，問題多多，即使今后一點不走彎路，也要很多年后才能逐步實現。“有問題并不是壞事，畢竟你真的去做了，才會發現這些問題，如果不是切實做了工作，連發現問題的機會都沒有。”對于這一點，馮劍明倒不悲觀，“關鍵是如何對待問題，腳踏實地地去解決這些問題。”

在他眼中，校園足球最重要的是要回歸校園，這洽恰是眼下沒有做到的。

“青少年足球，體育系統的比賽是賽會制，沒人看；教育體系的比賽也是賽會制，情況差不多。我們現在搞的這個迎春杯，42所學校參加，在我們三高基地舉行，為什么？各個學校到周末都放假了，學校都封了，有場地也用不上，學校要組織活動校長怕擔責任，一旦球場上發生了摔碰跌傷，誰來負責？很多校長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就不接，你校園足球如果不能在學校正常環境中比賽去推動的話，沒什么生命力，沒什么影響力。”

不知不覺聊了幾個小時，天邊已是金紅色的夕陽，透過落地窗映在桌上，老馮憶起自己的童年時代。

“我，張璐，還有一些我們都是50年的，我們青少年時期，都從各個學校抽調到北京先農壇，參加北京少年隊。我們那個時候每個周末，沒交通工具，家里不是很富裕，都是從家徒步走到先農壇，到那教練帶著我們一塊訓練，很高興，學習也沒那么重。我們那里很多好學生，張璐四中的，好多人學習都是不錯的。現在我們這批，在各個行業各個單位上，基本有的，黨委書記，這個負責人那個負責人的，成材率非常高……”

說到得意處，這個看上去一點也不像65歲的北京漢子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望了眼窗外，轉過頭來，用布拉特2009年給中國足協頒發開展校園足球匾額時的發言，為整個采訪做最后的總結，“讓學生到學校里去足球鍛煉，既可以培養團隊精神，又可以讓學生養成遵守紀律，他們中間有一少部分人可能會成為球星，但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可以成為優秀的中國人。”

Q：你覺得中國足球現在的水平定位在哪里？

A：范志毅那天說的挺好，定位在二流。話說回來，韋迪上任之后，他信誓旦旦地說，在任期內，力爭讓男足國家隊重返亞洲一流，女足國家隊重返世界一流。他是憑著自己以薊在水上（水上項目中心）的經驗說的這話，可他帶著足協新一屆領導班子，可以說是完敗。我想他回首足協工作的這3年里，自己后來明白了，他給總局領導也寫了信，很希望領導給他機會再干，但時間不饒人。之前我跟張璐，在山東餐館給他寫了個東西，就是提醒韋迪主任，希望你上任之后不要過于急躁，能耐住性子，抓好我們的基礎，中國足球最快在10年之內才會有所改變。

Q：他怎么說？

A：他說我們太保守，他自個怎么招怎么招，最后弄得可以說是灰頭土臉。當初空降來的幾個干部，有好幾個，半途人家自個就臊么搭眼回去了，干不下去了，你說這個不是耽誤工夫么？

Q：現在校園足球劃歸給教育部了，這樣會帶來什么好處？

A：當時我們在開展校園足球遇到的最大難點就是體育口我們發的文件，到教育口，人家不憚，人家就認教育口。

Q：把原本屬于體育部門的工作劃歸給教育部，會不會衍生出有體育部門不買教育部門帳等類似的問題？

A：為了開展工作，王登峰被納入了中國足協的副主席，但他在人力物力各方面來說都面臨問題。第一他不懂，第二他人手根本不夠。你這里面四級聯賽，你最起碼得有大學生聯賽競賽部吧，高中聯賽競賽部吧，小學和初中可以合并在一塊，可這里面還牽扯商務呢？教練員的培訓呢？校長的培訓呢？管理人員的培訓呢？這是一個很完整的機構啊，他想得太簡單了。據說蔡振華跟袁貴仁交接的過程很不愉快，教育部很希望體育總局繼續支持5600萬，蔡振華就跟袁貴仁說，你到現在你教育部并沒有向國務院提出如何開展校園足球實施報告，你沒有立項你怎么知道國務院不批啊？

Q：5600萬算是筆大投入了吧？

A：說是5600萬，實際應該是1個多億，因為中央要求地方這筆錢要1比1匹配，但實際上這個事缺乏監督。咱們現在就說5600萬用到130多個城市，真不多。之前我預算過，那時候才44個城市，每個學校30個球，弄點號衣號坎，弄點標示牌，錢就沒了，再加上各層領導再扒點皮

Q：現在校園足球出現的主要問題是什么？

A：校園足球如果不能在學校正常環境中比賽去推動的話，沒什么生命力。足球讓這幫禿小子踢，必須得有異，生的站腳助威，才能吸引這些孩子們，因為這個年齡段，朦朦朧朧的，他特別希望得到異，生的關注和贊賞，這是很多心理學家都提到的。

Q：在你眼里校園足球發展的理想情況應該是什么樣的？

A：我希望啊，布局城市不在多，關鍵是自覺自愿，任何事業如果不建立在自覺自愿的基礎上，強擰的瓜不甜。所以說我希望我們校園足球真正能夠形成班級年級校級比賽，真正能夠在校園里面開展，而不是集中在某一個城市，遠離學校，沒有學生參與。

Q：對于中國足球，未來你有什么樣的希望？

A：作為中國人都希望中國足球，特別是青少年足球發展起來，真正的能夠揚眉于亞洲，世界。真的有一天中國足球能獲得亞洲杯也好，還沒拿過呢，在世界杯，進入8強，進入16強，咱們也能高興一把。我們干了一輩子，希望閉眼之前中國足球能有點起色，希望人家說你們中國足協沒白干這么多年，也落一個好名聲，別到時候說足協這幫傻帽們，干了一輩子也沒什么結果。確實灰頭土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