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要做一個藝術家,首先要做探險家,發現然后理解生活。
——馬基德·馬基迪
馬基德·馬基迪并不算一個多產的導演,但他舉世聞名。
他的處女作是一九九一年開拍的第一部劇情片《手足情深》,一對失去父親的兄妹不幸遭人口販子暗算而分開,妹妹被賣到巴勒斯坦,哥哥被迫在邊境干著走私的勾當,期待有一天能找到妹妹。這部片子,一出來即引發火山般的影響,不僅在伊朗本地,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二年這部片子得到戛納影展導演雙周放映。馬基迪隨即成為伊朗最著名的電影導演之一。
他講自己不貪戀物質、名利。他一直在創造另一個世界:他在那里可以為伊朗苦難中最激勵人心的生命力,將人類頑強的生存的意愿展露無遺。他用了一種迅速又非常有力度的方式——電影。
在他體內,一直有一個強烈的聲音——人們若沒有經過努力、抗爭,自由似乎與生俱來理所當然,但他們真的明白自由的意義么?沒有經過痛苦經驗的淬煉,未經被剝奪與喪失之苦,自由還會可貴嗎?
他將這種發問延續到了電影里。
人們與其千辛萬苦去尋找新東西,不如深化熟悉之物。與其詛咒國家的嚴酷,不如努力去尋找,觀看,探究。
有了廣博的情懷,一九九六年他執導《繼父》使親情與家庭的意義,有了動人寬闊的解釋,這讓他迅速成為國際影展的明日之星,更榮獲了若干影展上的大獎。
一九九八年,對他來說,非同凡響的一年。這一年在伊朗青少年發展中心的資助下,導演了超低成本《小鞋子》,因為他出色的導演技巧,讓故事充滿推波助瀾的情緒張力,橫掃伊朗票房和眾多電影節。同時讓美國人也趨之若鶩,不僅拿下亮麗的票房,更史無前例地代表伊朗入圍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后雖因為政治原因最終在競爭中惜敗于《美麗人生》La Vita e bella,但在其他國際影展卻屢奏凱歌,擴大了伊朗電影的國際影響力,馬基迪迅速成為伊朗人心中的民族英雄。
這部電影,馬基迪事先有清晰地準備。一件事情,速而無益不如遲而有備。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100多所學校中找到了《小鞋子》的兩個主演。這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拍攝。他講,首先要花時間和大家建立良好的關系,了解他們的性格。然后盡量按照情節順序拍攝,攝影師埋伏在背后,充當獵人的角色,隨時捕捉。在片場片外,他常常給孩子們編故事,讓他們投入感情。有時候,這些幕后故事比銀幕上還要復雜。整個劇組都配合,悲傷的時候,全組都愁眉緊鎖;快樂的時候,全組都歡天喜地,把這種感情傳遞給孩子。
導演不僅僅要懂得拍攝,很重要的是調動演員的狀態,捕捉演員們的最佳狀態。
之后,他花力氣研究好萊塢,并且試圖要加入好萊塢的電影筆法。之后,他的影片中都多有好萊塢情節劇的痕跡,當然他也學會煽情和制造戲劇性的高潮,他甚至被稱為“伊朗的斯皮爾伯格”。
如果了解伊朗電影,就知道他又多難。他得像海洋中的一條魚,必須有過海底的戈壁險灘,必須擺啊擺。伊朗電影有著特殊的電影機制,作為一個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清規教律很多,電影領域也不例外,嚴格的電影審查制度使導演們似乎在戴著鐐銬跳舞。
而在無審查制度的其它國家,很多導演將窗戶打開,可未必誰都能捕捉到那股能滲透內心的風。很多時候,他們只是將這些遠方,這些他者的故事,當做彌補自身匱乏的形容詞,當做讓人生獲得平衡的濃縮營養藥片,而對當地的真實生活卻是漠不關心的。那些隱藏在廣闊場景下的生與死,愛與恨,痛苦與幸福,仍舊沉睡在寂靜和塵埃之中。
而馬基德·馬基迪要求自己要做一個藝術家,首先要做探險家,發現然后理解生活。
在他的每一部影片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伊朗的本土風情:獨具伊斯蘭特色的虔誠的宗教儀式;伊朗人人飲茶,一日多飲的習俗;作為伊朗人民主食的扁平大餅……他用自己手中的攝影機對準平民的日常生活,真誠地去描摹伊朗人們有質感的真實生活。
雖然他深愛身處第三世界的家鄉,但他的影片沒有從自己的主觀出發來粉飾太平,他講到:“我們必須忍受真實。但是,最要緊的是,首先,我們應該把真實傳達給一起生活著的人們,以及我們的后代,不管那是我們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通過他的電影人們可以近距離地感受到了平民生活的艱難,整個古老民族的貧窮,在那里有為一雙鞋而受盡苦難的兄妹;有為再婚而遺棄盲孩的父親;有為謀生而女扮男裝在工地工作的巴倫……他們個個嘗盡人生的艱辛,但貧窮并不是馬基德的表述重點,重點是在窘迫的生存環境中呈現伊朗民眾對待貧窮的態度,發現苦難中最激勵人心的生命力,將人類頑強的生存的意愿展露無遺。
他通過拍攝童年這一時期的模糊性和神秘性,表面上顯現出對時光流逝的某種傷感,但更多的是搖擺于自由與現實之間的,去表達對真善美的渴望。
這在世界電影史上,是非常獨特的一筆,是一種獨特的伊斯蘭特色的浪漫詩意油然而生。那其實就是生命的底色。
對于技藝,他潛心用段落鏡頭捕捉住生活中一個個精彩的瞬間,必須在別人經常忽視的細微處顯露出獨具匠心來。《天堂的孩子》以鞋匠手中正在修補的一雙粉紅色的小鞋子的特寫為開端,粉紅色的鞋子和鞋面上的蝴蝶;結尾陽光下水池里游來游去的小紅魚;阿里和妹妹的洗鞋時,空中飛舞的五彩肥皂泡……而在結尾,獲得冠軍的哥哥阿里失望地將滿是水泡的雙腳浸在水池里,陽光下,小紅魚輕輕地吻著他的腳,似乎在安慰他,又像是在為他慶賀,暖意盈盈。
他對鏡頭的敏感,有一處成為了經典。在《天堂的孩子》,哥哥阿里比賽,鏡頭突然慢了下來,阿里的藍色運動衫在風中一搖,一擺。他的臉因緊張而有些變形,頭在跟隨著腳步不自覺地左右晃動,汗水順著鬢角無意識地滑落。一片寂靜中,只聽得到腳步落下“嗒”“嗒”的聲音和他們因缺氧而顯得濃重急促的呼吸。快要沒有氣力時,一些話語開始在他腦中交錯回響“我沒有鞋怎么上學?”“快點,薩拉,快點。”“我會為你贏得季軍,一定會的。”于是我看著他邁著很有張力的步伐,一步步超過前面的人。一步一步仿佛要拼命,淚水大滴大滴掉下來。
奔跑,以愛的名義。生活,以愛的名義。
而另一部電影《巴倫》中阿提夫偷偷地看滿面笑容的巴倫在樓頂快樂地喂鴿子,遠遠地久久地注視著巴倫在冬日刺骨冰冷的河水中搬運石塊,這些貌似客觀平靜的長鏡頭傳達出的卻是對難民悲憫傷感的同情以及對和平的渴望。在影片末尾,在一派蕭索的灰色中,巴倫踏上歸鄉之途漸行漸遠,未來怎樣不可預知,但最后一刻男女主人公都乍然浮現的那一抹珍貴的笑容。
《天堂的顏色》是他的極至唯美之作,用光、構圖上挖掘出色彩、美感和詩意——鄉間尋常的景致被渲染得如詩如畫,多次特寫的盲童表情和雙手傳遞出導演那彌足珍貴的悲天憫人情懷。石灰彌漫中那一莖吸吮清水的綠葉、那塊印滿鮮花的門簾、巴倫嬌艷的綠衣長衫、最后那淡淡的微笑……一張張特寫將那一絲絲細微的美的氣息放大,沉重晦暗的生活也跳動著生命的不息音符。
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即使他家徒四壁,仍然懷有詩意的情懷,并且讓詩意流淌作品當中。
雖然馬基德的電影也是低成本的制作,但導演還是成功地以非常到位的調光、精致的構圖對伊朗紀錄風格電影作出了一種超越,使其電影詩化風格獨樹一幟。
人們稱他,“伊朗之光”。
他記得很多很多年前,伊朗卡侖河邊,風很大,一個小男孩低著頭,緊緊拽著手里的紅氣球。他的未來,風會更大,不知將有多少個紅氣球會相繼飛走。
但是氣球,是人類一個極致的幻想,難道每個人不需要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