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是如何筑成的

戴佳晨

那是一個令人神往的邊城，人民淳樸，風光絕美。平靜的水面，蕩過少年悠揚的山歌，送給河對岸那心愛的姑娘。那里有綿密的蟲鳴，有璀璨的星空，主人公翠翠那銀鈴般的笑聲，緋紅的臉頰，小鹿一般輕盈的身姿與對純美愛情的幻想，宛若一泓清泉流進我的心底。在如畫的景中，人的感情仿佛能夠流動。

那是一片凈土。讀來仿佛近在眼前，又感不勝遙遠。這田園牧歌式的文章讓人沉醉，而我同時也想尋找一個答案：是怎樣的一個作家，能營造出這樣超于意想之外的純美；純美的邊城如何為這個國度投下脫俗的光芒？

我?guī)е环N崇拜的心情，輕輕摩挲著《從文自傳》，試著走近沈從文，這位獨具風采的文學(xué)大家。

我曾以為他應(yīng)有一個刻苦努力、勵志人心的學(xué)生時代。而《從文自傳》里的文字卻與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如“我非從學(xué)塾逃到外面空氣下不可，逃學(xué)過后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xué)，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jù)有各種經(jīng)驗來制作各種謊話”；又如“自從逃學(xué)成為習慣后，我除了想方設(shè)法逃學(xué)，什么也不再關(guān)心”。

然而無論怎樣的謊言都無法掩蓋逃學(xué)的事實，于是他便主動到痛心疾首的老師和家長那里去領(lǐng)罰。家人的苦口婆心乃至到了失望的境地竟然被這個小孩完全忽略，他一味地野在外面。這些文段先為我描繪出了一個淘氣惹人厭惡的小鬼形象。這個小孩應(yīng)該受到嚴重警告！我這樣想著。

盡管如此，在內(nèi)心深處我還是很羨慕他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很羨慕他可以無所顧忌地玩耍。

沈從文可以在四月的小雨天里到山地上捉蟋蟀，與刻花板的木匠“斗智斗勇”，可以和街邊的乞丐賭博，也可以在大雨中光著腳跑跳。他唱響了一支自由之歌，這于我，與我們這群城市的孩子，這群在題海中游泳、在作業(yè)堆中移山的孩子是無法想象的。然而他不僅僅是逃學(xué)的頑童，他的小小的心，還不甘滿足于這單純的快樂：“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fā)愁。就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淋雨后放出的氣味。”

原來，這個逃學(xué)的小從文卻學(xué)會親近大自然這本“大書”，他是野菜喂大的孩子，大自然向他敞開了懷抱，他的身體里散發(fā)著自然而來的野性的清香。也許正是這樣的一個童年，這樣的一種經(jīng)歷，讓沈從文遇見了生命中不可思議的美好，當他成年后在城市里生活，卻一直深深懷念那種美好。“現(xiàn)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里，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與其他頑童不同的是， 逃學(xué)生活的所見所聞于沈從文不只是童年的縮影，而更多的是一種對自由的追求，一種理想的模式。這種經(jīng)歷自然成了撰寫《邊城》一個重要的基礎(chǔ)。

邊城里有一個美麗的湘西。真實的湘西是這樣的嗎？

在《從文自傳》的閱讀中，我搜索到了更多的線索，一些讓我更為大跌眼鏡的線索。有這樣的描述：“賣糖的叫賣放蕩調(diào)子，婦女在門前矮凳上大哭亂罵，甚至拿起菜刀怒目對著行人”。在沈從文從軍時，有那些愛吃狗肉的文武幕僚虛偽而做作地貪便宜。甚至在《清鄉(xiāng)所見》中，有“一個賣豆腐的青年將一個死去商會會長家的女兒從墳里挖出來，背到山峒中去睡三天，方送回墳?zāi)谷ァ薄８植赖模沁@地方總是透著殺戮的氣味：“村民在廟里擲木牌，該死的走向左邊排成一隊，該活的走向右邊”；“我們的部隊到那地方除了殺人似乎無事可做，我們兵士除了看殺人，似乎也是沒有什么可做的”；“殺過后，大家欣賞一會兒，或用腳踢那死尸兩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經(jīng)工作，有別的事情的，便散開做事去了”。這些片段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我的眼球、我的神經(jīng)細胞。生命何以如此輕賤，人性又何以如此麻木？這似乎與《邊城》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矛盾，現(xiàn)實的湘西如此野蠻、殘忍，透著獸性！

《邊城》里的湘西卻美麗、祥和，如同世外桃源！反差太大了！

懷著疑惑，我繼續(xù)閱讀。長大之后的沈從文走向了城市，然而報考燕京大學(xué)受拒、寫的稿件杳無回音……他受到很多磨難，遭受很多從城市而來的敵意和命運的打壓。他感到無助、格格不入，并看不慣城市精神文化中的偽飾：“城市中人全為一個都市教育與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女子的靈魂，皆從一個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靈魂，又皆從另一個模子印出，個性特征是不易存在領(lǐng)袖標準而是在共同所理解的榜樣中產(chǎn)生的”；“這些城里人，仿佛細膩，其實庸俗。仿佛和平，其實陰險。仿佛清高，其實鬼祟”。身陷城市文明的泥潭之中，沈從文以“鄉(xiāng)下人”自居，為的是不隨人世遷徙而改變自己的本性。湘西與城市一樣有著黑暗、野蠻、殘忍，兩者的區(qū)別在于湘西直白，而城市偽飾。這種偽飾相對于原始直白的湘西更讓他難以接受。湘西并非樂土，但是沒有退路的沈從文，就用筆下的文字，用虔誠的心創(chuàng)造出這個美好世界——邊城——基于他理想中對于世界的印象，基于他幼年對于湘西的印象，這就如同莫扎特遭遇坎坷和痛苦，音樂作品卻洋溢著輕快、歡樂與夢幻。沈從文和莫扎特一樣過濾了現(xiàn)實中的黑暗和痛苦。沈從文的邊城，就如同陶淵明的桃花源、柏拉圖的理想國一般特殊地存在著。

可是，這個逃學(xué)的頑童，這個在城市里孤獨的鄉(xiāng)下人，就能寫出《邊城》那樣純美剔透的文學(xué)作品嗎？一定還有不能忽略的一塊基石。

是的，沈從文仍有不同于任何一些來到城市的鄉(xiāng)下人的特質(zhì)，便是那漂泊四方卻不放過任何機會學(xué)習的精神。“我常常看報，原只注意有正書局的廣告，把一點點薪水聚集下來，謹謹慎慎藏到襪筒里或鞋底里，汗衣也不作興有兩件，但五個月內(nèi)我卻居然買了十七塊錢的字帖”。

“各種生活營養(yǎng)到我這個魂靈，使它觸著任何一方面時皆若有一閃火焰。到后來我能在桌邊一坐下來就是八個鐘頭，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寫出，不明白甚么叫作疲倦，這份耐力與習慣，都出于我那書記的習慣與命運”。我在他幼年逃學(xué)時誤以為他厭惡學(xué)習，但是我錯了。這份對學(xué)習的熱忱，對工作的熱愛，對寫作的迷戀，就如當年的他拋下一切而去接近自然、接近社會一般。

“不安于當前事務(wù)，卻傾心于現(xiàn)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對于這個世界，沈從文有自己的思考，他能有所取、有所舍，不斷探索自己的夢想。這種思考不分時間，不分對象，且永不止息、永不挫敗。對于《邊城》的創(chuàng)作，對于那清新的文筆，對于那獨到而引人入勝的描繪，這種思考無疑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必要條件。

《邊城》的美來自沈從文童年的美好經(jīng)歷，來自他理想中對世界的印象，更來自他永不停息的學(xué)習和對社會的思考，所有的洞察、智慧、心血和憧憬最終筑成了《邊城》！

合上《從文自傳》，我又想起了沈從文自稱“鄉(xiāng)下人”。但他絕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保守、不合時宜、傻頭傻腦、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人”。我在字里行間，分明看到了一個不斷追求、不斷思索、不斷自我完善的“鄉(xiāng)下人”，一個在骨子里透著張揚不羈、充滿了生命動力的“鄉(xiāng)下人”，一個摒棄金錢、權(quán)勢，歌頌自然人性的“鄉(xiāng)下人”，一個高高在上的、超越了鄉(xiāng)村和城市精神局限的“鄉(xiāng)下人”！

這個高傲的“鄉(xiāng)下人”！

是的，他完全有資本高傲！

因為他筑造了一座供奉人性的神廟，這座神廟叫《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