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莎
摘 要:錢學森精神中,傳統文化的影響不可忽視,其中最為關鍵的就是“士人”文化傳統對錢學森人格的塑造。在梳理錢學森精神的基礎上,總結出錢學森對中國古代“士人”文化傳統的繼承,分別是理想精神的高揚、精英意識的弘揚以及家國情懷的凝聚。在繼承的基礎上,錢學森的一生極大地發揚了這種傳統,從而讓他成為當之無愧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典范。
關鍵詞:錢學森精神;士人文化傳統;繼承;發揚
中圖分類號:K826.1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12-0126-02
何謂錢學森精神,2007年錢學森當選感動中國年度人物時,組委會授予錢學森的頒獎詞當是最佳闡釋:“在他心里,國為重,家為輕,科學最重,名利最輕。五年歸國路,十年兩彈成。開創祖國航天,他是先行人,披荊斬棘,把智慧鍛造成階梯,留給后來的攀登者。他是知識的寶藏,是科學的旗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典范。”
稱錢學森為“中國知識分子的典范”,一語中的。在這一句定評中,有一個關鍵詞需要特別關注,這個關鍵詞便是“中國知識分子”。何謂“知識分子”?大多數人對這個詞的理解是“受過高等教育,有知識的人”。這樣的理解未免粗疏且膚淺。事實上,對知識分子的解讀恰好是深入錢學森精神的最佳切入點,我們也可以借由“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對自身行為和思想進行觀照。知識分子首先必須是以某種知識技能為專業的人,他可以是教師、律師、作家、藝術家、科學家以及任何其他行業的腦力工作者。以上只是知識分子的外在標簽,因為知識分子并非泛指一切有知識的人,在西方的文化語境中,知識分子被稱為“社會的良心”,他們除了具備專業知識技能之外,還應該是人類的基本價值,諸如理性、公平、自由的維護者;另外,除了獻身專業工作以外,知識分子還必須深切地關懷著國家、社會以至世界上一切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且這種關懷還必須是超越個人以及個人所屬的小團體之上的。用以上概念來比照錢學森生平,可吻合之處頗多,錢學森自是知識分子中的楷模。但是,有一點不能忽略的是,錢學森是“中國”知識分子,他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典范。上述知識分子概念的闡述,是以西方近代知識分子為原型進行的解說,而中國知識分子,與西方近代形成的“有勇氣在一切公共事務上運用理性”的知識分子在精神氣質與人格精神上多少存在差異。本文由于關注點和篇幅所限,并不打算探討中西知識分子在歷史淵源和思想傳統上的共性和差異,只打算從錢學森這個特殊人物出發,探討這位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一種默契傳承。孔子曾說:“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文化對人的影響,恰如這芝蘭芬芳,潛移默化、耳濡目染地影響并決定著人的思想和言行。錢學森赴美留學之前,其父親錢均夫留給他的字條上寫著:
“人:生當有品:如哲、如仁、如義、如智、如忠、如悌、如教!
吾兒此次西行,非其夙志,當青春然而歸,燦爛然而返。”
這就是潤物無聲的文化影響。錢學森終其一生愛憎分明、光明磊落、百折不回,決定其人格因子的,就是他身上始終流淌著中國知識分子的血液,而這種血液的基因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士”之精神。文化傳統就像一種羈絆和紐帶,將錢學森與這個古老而又新生的國度緊緊聯系在一起,從而在現代中國再次奏響了知識分子的“正氣歌”。如若條分縷析,錢學森對中國傳統“士人”精神的繼承與發揚,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理想精神的高揚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在儒家精神的熏陶下,都洋溢并激勵著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在他們身上都貫注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與信條。這種精神的來源,自然出于孔子。孔子曾在不同場合對“士”這一群體做過如下闡釋。
“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
“士而懷居,不足為士矣。”——《論語·憲問》
“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
由此可見,孔子是努力給“士”這一群體貫注理想主義精神的,他要求每一個士人都能超越個體和一己之小群體的利害得失,摒棄物欲享受與貪圖逸樂,從而發展出對整個社會的深厚關懷。孔子的“士志于道”已規定了“士”是基本價值的維護者。他的學生曾在這一點上說得更明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這一闡釋對后世“士”之階層產生了深刻影響。每當天下無道,士人們便愈發顯示出理想精神與氣節力量。正如孟子所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盡心上》。“無恒產而有恒心者,唯士為能。“——《孟子·梁惠王》。
儒家先哲對士階層的理想主義抱有極大的信念,所以孟子才說在理想面前,要用生命捍衛道義,更何論個人的利害得失。而在理想面前,也只有士可以擺脫個人經濟基礎而發展他的“恒心”。這種恒心,按照近代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的觀點來說,就是士之階層能始終堅守其“思想上的信念。”
錢學森是在《錢氏家訓》的教導下成長,那些“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以及“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當無愧于圣賢”的箴箴格言,他一生未曾違背,始終恪守著胸懷天下,克己奉公的理念。錢學森自認“科學最重,名利最輕”,也說過“個人僅僅是滄海一粟,真正偉大的是黨、人民和我們的國家”,所以,我們在錢學森身上才看到三個舍棄:毅然放棄在美國的優厚生活回到祖國;拋卻溫馨的家庭生活孤身前往邊疆;晚年舍棄名利拒當科協主席,不同時期的錢學森身上始終有理想主義的閃光。雖為國家取得了巨大的榮譽,他的臉上始終是親切的微笑,保持著一份恬淡的心情。在錢學森身上,始終有“澄清天下之志”,這份讀書人的理想和豪情,是對中國傳統“士人”精神的最好發揚。
二、精英意識的弘揚
中國古代的士人,絕非單純的知識受眾或知識的占有者。既然“以道殉身”、擁有知識,那就應該憑借己之所長和自身優勢,完成歷史使命。這就是士人骨血中的精英意識。正因如此,士人中的優秀分子,往往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孔子就是士人精英的典型。公元前496年,孔子周游列國時被匡人拘禁,面對如此困境,孔子卻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在危急時刻,沒有考慮個人安危。他認為,自己是古代文化唯一的繼承者和傳播者,應當以舍我其誰的勇敢精神,當仁不讓地承擔起這一歷史重任。這種勇氣,在錢學森身上也可以看到。錢學森曾說:“我個人作為炎黃子孫的一員,只能追隨先烈的足跡,在千萬般艱險中,探索追求,不顧及其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艱難險阻都不可阻擋,始終“以天下為己任”,這就是精英階層的使命感與責任感。
作為精英階層,隔空叫囂“以天下自任”,僅有滿腔熱血是不夠的,還需要有過硬的能力,也就是要有道德與學問,思想與方法,這樣才是當之無愧的精英。這種強烈的精英意識表現在思想上,正如孟子曾借伊尹之口的一種發揚:“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子覺之而誰也?”孟子自認為是蕓蕓眾生中的“先知先覺”者,作為精英,他們的歷史使命就是要用自己覺悟到的真理,去啟迪和教育人民。并且自認為此種事業,“我們不做誰做?”這種大氣磅礴的口氣,固然有其強大的歷史使命感作支撐,但是其中也有強大的知識基礎和學問自信作為底氣。一位知識精英,只有兩者結合在一起才能成為精英。這就讓人想到后世的知識分子,要么有學無識,最終淪為知識匠人,用錢學森的話來說,就是“尚未擺脫經營自己二畝地的小農意識,把自己的工作說成一門學科”,缺乏一種超越群體和時代的眼光以及使命意識感;要么則是有識無學,雖說也能喊出漂亮的標語和口號,但是無法落實到行動,也無法真正地啟迪民眾,救國救民,最終只能是“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圖個虛名而已。
反觀錢學森,作為知識界的精英,他將古代士人階層的精英意識很好地進行了發揚,因為他不僅有知識自信,更有歷史責任意識,這樣的雙重結合造就了新中國航天事業的奇跡。面對當時領導期待和外界威脅,也只有他能夠義無反顧地說出“外國人能干的,中國人為什么不能干?難道中國人就比外國人矮一截”這樣振奮人心的話語,并用終生的實際行動踐行著一個知識精英的理想與信念。
作為“以道自任”的知識精英,還有一個重要品質同樣不可忽視,這就是士人的錚錚風骨——不驕不媚,不卑不亢。用孟子的話來說,就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錢學森這一生,不知道把多少唾手可得的財富和榮譽拱手相送,卻甘心在不毛之地的陋室里醉心科學研究,在樸素的生活中思索科學的真諦。無論再多的名利都無法贖買他知識精英的高貴與傲氣,這一點上,錢學森讓人敬佩無比。后來很多知識分子,科研條件和科研氛圍都要更為先進和優越,相反科研貢獻卻并不讓人滿意,究其原因,就在于精英意識的缺失帶來的人格錯位和心態失衡。中科院力學所第二任所長鄭哲敏在《錢學森的科學精神》中轉述錢學森的話說:“一方面是精深的理論,一方面是火熱的斗爭,是冷與熱的結合。這里沒有膽小鬼的藏身處,也沒有自私者的活動地,這里需要的是真才實學和獻身精神。”這一段“夫子自道”,可看作錢學森對士之階層精英意識的最佳闡揚。
三、家國情懷的凝聚
錢學森身上最閃光的,莫過于他愛國主義精神和為國奉獻的精神。這種精神,也是浸潤在中華民族兩千年的家國傳統中,并做了一次耀眼的爆發。事實上,早起春秋時期,孔子就諄諄教誨他的弟子:“己欲立而力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立己達人,拯救天下,孔子的言論是樸素的家國情懷的萌芽。漢末黨錮領袖李膺,史稱其“高自標持,欲以天下風教為己任”,又如范滂亦有“澄清天下之志”,漢末盡管朝綱廢弛,然而國家情懷漸成氣候。轉至北宋,在積弱的國勢下,范仲淹起而提倡“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終于激起了一代讀書人的理想與家國豪情。晚明東林黨人的“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也在振動其時知識分子的心弦。明末清初鼎革易代之際,顧炎武旗幟鮮明地喊出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主義最強音。作為士人,對于家國的這份責任,顧亭林在《與潘次耕札》中有更清楚闡發。“君子之為學業,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勢之何以流極而至如此,則思起而有以救之。”
可以說,明道淑人,撥亂反正,思起而救,皆是知識分子求學為學的重大使命,其中也可看出士人在其中的一份擔當和一份責任。而這種擔當與責任,在錢學森的生命歷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對于自己的國家,錢學森說過這樣深情的話語:“我是中國人,我到美國是學習科學技術的。我的祖國需要我。因此,總有一天我要回到中國去的。”“我為什么要走回歸祖國這條路?我認為道理很簡單——革命先烈為興邦,為了炎黃子孫的強國夢,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血沃中華熱土。……再看看共和國的締造者和建設者們,在百廢待興的貧瘠土地上,頂住國內的貧窮,國外的封鎖,經過多少個風風雨雨的春秋,讓一個社會主義新中國屹立于世界東方。想到這些,還有什么個人利益不能丟呢?”
這些話語,都閃動著一個愛國赤子家國情懷的深情凝聚。這種情懷,也體現著民族精神在一個知識分子內心中的代代傳承。錢學森說:“我的事業在中國,我的成就在中國,我的歸宿在中國”,任何一個有愛國心的人讀到這樸素的話語,內心都不會不受到觸動。一言以蔽之,家國情懷,正是錢學森取得輝煌成就的不竭動力。
錢學森曾有著名的“錢學森之問”,面對這個讓人尷尬的問題,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然而深度剖析不難發現,知識分子當中的很多人,在這個浮躁社會中,都逐漸喪失了傳統士人的優秀品格。而理想信念、精英意識以及家國情懷,恰恰是當今知識界不少人在隨波逐流,貪念榮華,追名逐利的時代潮流中喪失的最為重要的東西。我們生活在文化傳統當中,追根溯源,我們的很多精神品質都可以在歷史中找到文化的基因。錢學森學貫中西,在他身上仍然有極深的傳統文化的烙印。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中,只有正視傳統,正視傳統文化這根紐帶,潛心靜思,才有可能解答出“錢學森之問”;才能在文化自信、文化創新的道路上真正找回民族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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