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
下班回到家,我看到手機顯示有未接來電,是他打來的,還連打了三個。他幾乎不主動給我打電話,擔心有什么事情,我忙回撥過去:“爸,找我有什么事嗎?”父親小聲地說:“你怎么不接電話?在加班嗎?”我說:“沒有,我才看到。”他才提高了聲音說:“哦。是這樣,我在電視上看到養土元很賺錢,明年就想在家養,也不需要太多技術。你幫我上網查一下,行不行?”我說:“好的,等我查了給你打電話。”
這不是他第一次萌發創業的念頭。他30歲那年,種過葡萄,大片大片地種下去。第一年沒有技術,土壤也不適合,葡萄發黃的發黃,被蟲咬的被蟲咬,損失慘重。他不氣餒,第二年接著種,有了技術,他又勤快,葡萄長勢特別好,大個溜圓,甜到心里。他想,總能揚眉吐氣了。可那一年,全國葡萄產量過剩,收購商販把價格壓得極低。他不服氣,想等到價格回升了再賣,結果一場雨下來,葡萄發霉一大片,腐爛一大片,損失慘重。第三年,他還想種,母親以離婚威脅,他最終作罷。
后來,他養過魚。屋前有一方小魚塘,他買了養魚的書來學。春天,他買魚苗,并在魚塘周圍種上魚草,每天出去干農活前,割上一把魚草丟魚塘,晚上回家前,再割上一把。魚兒吃得歡,他端著飯碗在魚塘邊散步,樂滋滋地跟母親說:“這魚兒到過年啊,肯定又大又肥。”母親埋汰他:“別指望著幾條小魚就能發大財。”他也不生氣:“今年要賣得好,我明年就把魚塘擴大一倍,一年一年養下去,不怕不發財。”到過年的時候,魚兒果然個大又肥。方圓十里的鄉親們聽到他這里有好魚,紛紛過來買。鄉里鄉親的,他不好喊高價,為人又講義氣,給的給送的送,也沒賺到多少錢。不過,他樂開了花。有人見到他就喊“張老板”,那些日子,他吃飯都哼著歌,說到時候當了老板,讓我們過好日子。春天到了,他找母親拿錢買魚苗和擴大魚塘。母親看他正在興頭上,不好潑冷水,只囑咐:“我這輩子不指望能夠跟著你過大富大貴的日子,安安穩穩就行了。”他大言不慚:“你就等著吧,過年的時候我給你買條金項鏈。”
這一年,魚兒很聽話地乖乖長大。在夕陽下,我們看到三五條紅鯉魚從魚塘里高高躍起,一道道完美的弧線升起又落下,真是美極了。這時候,他叼著一根煙對我和弟說:“你們啊,也要像這條鯉魚一樣高高躍起,從農村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我托起腮幫問他:“外面是哪里,是鎮上嗎?”他說:“外面在山的外面,很大很大。讀的書越多,走得越遠,世界也就越精彩。”我一直記得他說的外面的世界,大學畢業后,我走了很遠。走了很遠我還是記得這一年,一場洪水淹沒了他所有的希望。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淚和憂愁:“沒了,什么都沒了。”這一年,他40歲。
此后,他安穩了下來。洪水退了之后,那個魚塘還是養了魚,但都是自家吃或者送給左鄰右舍。有想買魚的人還叫他“張老板”,他就便宜賣給他們,也不圖賺錢。他動過跟別人種藥材經商的念頭,很快被母親掐滅了,母親說:“這一輩子,我不想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娃娃們還在念書,你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一晃,又十年。在我和弟弟都有了安穩的工作后,他提出要進城打工。他打工幾年,母親一個人在家里,他又不安心,總想著回家。然后,他便跟我說了想養土元的事。母親打來電話,對我說:“你爸想養土元,你別讓他養,那玩意兒又臟又臭……”我說:“媽,我在網上查了,養土元挺賺錢的,而且也不需要什么技術。隔壁的那個小雜貨間不是空著嗎?正好利用起來。”母親終于同意讓他試試。第二天,我給他打電話:“爸,你回來養吧,我在網上幫你查好了。”他在電話里很興奮,開始說起自己的規劃和未來。
摩西奶奶80歲才開始學畫畫,姜子牙80歲才當上丞相。我的父親才52歲,還很年輕,有大把時間讓他實現創業的夢想,成為親友眼中的“張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