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碎的愛恨，未竟的突圍

張祝馨

至于“愛”，那只是一個借口，一條捷徑，

只是她們自我探尋途中的一個副產品。

《恨嫁家族》是一個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的劇名，“恨嫁”本意為渴望出嫁，在當下這個全民被逼婚的年代，這個名字很有吸引力—單身男女暗地里買了票，想從劇里找到一點“反逼婚”的靈感；同性或異性情侶則攜手踏進劇場，想讓林奕華給他們一個不結婚的理由。

然而《恨嫁家族》里的女性角色，沒有一個真的恨嫁。在這個以豪門婚姻為背景的故事里，媽媽“恨”自己不爭氣的肚子生了4個女兒，沒能留住丈夫；大姐“恨”自己不是男兒身，只得做一個干練無情的女強人；二妹“恨”姐姐的男友只想勾搭自己卻不愛自己，于是練就了一身放蕩的本事；三妹“恨”自己沒有故事、沒有歷史、沒有立場；四妹早早嫁了，卻“恨”自己的付出得不到丈夫的回饋，一味通過假裝天真來掩飾痛苦。

她們不是懷著恨，就是嫁了人，不然就是嫁了人之后懷著恨。

這樣堪比TVB八點檔的展開，不免讓人對這部話劇的現實意義有些懷疑：這種荒唐、俗套又狗血的故事是否真的具有普世價值？能否對現代中產階級起到指導作用？談價值和指導一定不是林奕華的本意，他在關于這部戲的訪談中就說過，希望在小故事里發現閃光點，是“閃亮的片刻，不是說教”。即便如此，我還是能感受到這部戲對現代性和現代人的反思。這種反思是開放式的，是重復瑣碎的，也是未盡的。

《恨嫁家族》采用一種純粹的“講述”式敘事，13個人，13場戲，每一個角色都個性鮮明，站在舞臺上就成了一類人的代表，用一個聲音來講述一類人的故事。這樣的敘事手法有一個難以忽視的弱點，就是全劇通過零散的故事串成整體，幾乎沒有群戲，雖然圍繞“家族”展開，人物情節間也有內部關聯，卻仍生硬如一場演講比賽。1到13號選手依次登場，讓人對劇情發展的探索興趣缺失。

但這種對敘事語言的解構卻產生了一種獨特的效果—它將現代人的個體性和獨立性赤裸裸地呈現了出來。“孤獨”是現代人永遠無法逃脫的困境，這困境就像劇中人能擁有的小小一方舞臺和短短一幕戲，讓他們深陷其中。“被泥石流困于山中古堡”這樣的情景設定加劇了每個角色被分割、被隔離的境遇。而在下半場，當人物的內心沖突和自我告解達到高潮，個體的孤獨則被進一步放大。令人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大姐爆發出歇斯底里的獨白和掙扎時，她腳下的聚光光圈緩慢擴張，如一個牢籠，將其鎖死于舞臺中央。

如果坐在臺下的你與某個角色的自述產生了共鳴，從某個角色身上找到了自我的映射，那么恭喜你，你發現了自己現代人的身份—與他者相互獨立，卻又毫無差別。

“愛”于是成為公認的一味解藥，一把打開牢籠的鑰匙。“嫁”是為了愛，想要得到被愛的機會，“不嫁”也是為了愛，想要保有愛的自由。阿蘭·巴迪歐在《愛之頌》中說：“愛情是最小的共同體。”于是人們開始期待通過愛，通過進入共同體，進入與他人的聯盟，來抵抗個體式的孤獨命運，來結束自己彷徨的步伐。這便是所有狗血言情小說和TVB八點檔劇本的立命之本。

雖然《恨嫁家族》結尾的“雞湯味”略濃，但林奕華并沒有落入這種“愛”的俗套。大姐最終卸下自己堅硬的鎧甲，與向她求愛的男青年結婚；二妹放下了多年的愧疚，向自己愛過的人送上一朵玫瑰；三妹走出封閉的房間，要與剛剛邂逅的中提琴手一同看看外面的世界；四妹則終于清醒，坦然面對生活和傷痛。

顯然，這些女性是否嫁了、與誰結合、同誰聯盟，在林奕華那里都不重要（戲中的男性角色不是缺席便是面目模糊）。《恨嫁家族》真正的目的，是讓她們與自我重逢，與自我和解，找到獨立生存的意義。至于“愛”，那只是一個借口，一條捷徑，只是她們自我探尋途中的一個副產品。而這出鬧劇，便是林奕華對現代個體的關懷—他希望為每個人開辟一條能脫離孤獨的重圍，卻又不與世俗為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