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君超

南屏(號玉齋,1924-1985)是“富二代”。他的父親王有林原在常州開辦染織廠,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王有林將工廠搬遷到上海,后與表弟王春渠等5人合股開設“上海民華染織股份有限公司”。王有林娶過兩房妻子(原配張氏、繼室李氏),共有8個子女,王南屏是張氏所生,在家中排行老大。王有林在經商之余,喜歡收藏、鑒賞古書畫和碑帖,與常州籍鑒藏家及有親戚關系的謝玉岑(表兄)、王春渠(表弟)、劉靖基等交往密切。
王南屏從小受到家庭影響和熏染,時常跟隨父親在鑒賞圈和古董市場中流連。王南屏12歲時(1937年)為逃避戰亂來到常州鄉下,生了一場重病,病了一年,幾乎喪命,到上海后經過醫生診斷,他患的是嚴重的心臟病。王南屏一生受此病拖累,所以無法從事勞心勞力的工作。1985年1月,王南屏在美國斯坦福大學醫院做心臟手術失敗去世,享年60歲。
1944年,王有林一家遷居到上海建國西路506弄2號,著名鑒藏家葉恭綽(遐庵)此時也租住在該弄的14號,故王有林、王南屏父子與葉恭綽多有來往。王南屏此時已經開始收藏古書畫,得到了葉的指點,也先后收藏了葉的數十件古書畫,其中有趙孟堅《墨蘭圖》卷、顧安《新篁圖》軸、姚綬《紫芝圖》軸、李日華《荷花圖》軸、鐘惺《山水冊》、明佚名《王陽明像》卷,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說,葉恭綽應該是王南屏在鑒藏方面的第一個業師。
1944年冬,葉恭綽對王南屏說:“北方友人有小米畫卷出讓,價若千萬,詢予有意否?”依據王南屏當時的鑒賞水平,連“小米”為何物都不知,所以瞠目不知如何回答。葉即對他解釋:“小米畫存世甚少,為不可多得之寶。”葉原本也有意收藏此畫,但當時自己的經濟狀況不允許。王南屏當時年少好勝,聽此言后當場即答應購小米畫卷。葉即書一函,介紹王到大中銀行代匯聯儲票至北京。此畫價值千萬,在當時大約相當于一萬銀元左右,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所以,王南屏在錢匯出后,心頗隍杌,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以如此高價收購宋畫,既不知小米畫為何物,又連照片都沒有見過,僅憑葉恭綽一言即定取舍,故此舉風險極大。
某日傍晚,葉恭綽寫一便札告知小米畫卷已到,讓王南屏即刻前往寓所觀看。王至葉寓,見畫卷已置案上。展開一看,滿紙煙云,與以前所見古畫大異其趣,不禁為之魂飛神往。此畫為米友仁(字元暉,米芾之子)《瀟湘奇觀圖》卷,水墨紙本,畫縱19.8厘米,橫289厘米。推尾紙上米友仁自寫長跋,詳述作畫緣由、經過,另有元人薛羲、貢師泰、劉中守、鄧宇,以及明清董其昌、方濬頤等人題跋和觀款,畫卷和拖尾紙上鈐有古今鑒藏印近80余方。此畫卷自元代至民國遞藏清晰可考,流傳有序,晚清時先后經蘇州吳云、顧文彬、北京端方、完顏景賢、馮公度遞藏,在馮氏手中易主,但出售給王南屏者不詳。
葉恭綽明確告訴王南屏:“子今日得此寶,如一炫耀,必馳名海內,各方佳品將薈萃而來矣。”在當時兵荒馬亂的年代里,20歲的王南屏以重金購藏米友仁《瀟湘奇觀圖》卷的豪舉,果然一時間傳遍上海書畫鑒藏界,甚至名聞海內,也因此改變了他的鑒藏生涯。吳湖帆、張珩、譚敬、徐邦達、王季遷等鑒藏前輩和后勁紛紛托人介紹欲觀此畫,王南屏也由此與他們結識相交。大鑒藏家龐萊臣聽聞后,也托葉恭綽作介求觀此畫。葉即對王說:“萊翁必有以報,其收藏甲海內,云林尤佳且多,子有米顛,不可不知倪迂。予無倪畫,亦頗欲一求觀也。”
王南屏攜《瀟湘奇觀圖》卷至龐氏虛齋。龐翁驚詫王如此年少,不禁問他幾歲。王回答21。龐大樂曰:“予年81,君年21,正距一甲子,乃有同嗜,可謂有緣。”龐觀米畫后,嘆賞之余曰:“予收藏甚多,獨無米畫耳。”遂出所藏宋人李嵩《西湖圖卷》(今藏上海博物館)、元人趙孟頫《竹石小卷》等讓王南屏觀賞,王當時對之不甚了了。龐又問他還想觀看什么畫。王誠實回答,自己剛入此道,愿觀看虛齋所有藏品,并求指教,還告訴龐翁葉恭綽對他所言。龐當即表示:“異日當盡發云林畫,邀二君子同觀之。”10余日后,龐翁邀葉恭綽、王南屏前往用午膳,至虛齋,見掛出12件倪云林畫作。葉、龐兩位鑒藏大佬品評優劣,鑒別真偽,王南屏在旁邊留心聆教,對他們所指比較者一一細心詳察,默記于心。王南屏后來回憶說:“此為予學習鑒賞之始。”
王早年收藏古書畫,先后購得葉、龐兩家舊藏數十件,大多真跡精品,奠定了王氏玉齋收藏古書畫的堅實基礎。也可以說,龐萊臣是王南屏在鑒藏方面的第二個業師。龐先后轉讓給王南屏的藏畫有:唐寅《墨竹圖》軸、仇英《竹院逢僧圖》軸和《梧竹書堂圖》軸、文嘉《虎丘圖》軸、趙左《溪山無盡圖》卷、董其昌《仿倪黃山水圖》軸、項圣謨《五瑞圖》軸、楊文驄《蘭石圖》卷、王時敏《端午景圖》軸和《山水冊》十開、惲壽平《山水花鳥圖》十開,等等。王南屏另外還收藏有吳湖帆、蔣祖詒、顏世清等諸多名家的舊藏。他當初或許認為,一個年輕收藏家如眼力不足,想要后來居上的話,那就不妨“收藏”收藏家,即重點收購鑒藏名家的藏品。
王南屏當初誤打誤撞而購得《瀟湘奇觀圖》卷,沒有想到因此給他帶來了諸多的榮耀。此畫曾經多次被借出參加上海或全國展覽。他后來在《鑒藏筆記》中曾寫道:“一時滬上之藏家、鑒家、畫家群相結交,共同觀摩切磋,予遂得浸淫數十年,樂此不疲。設非當時遐翁以米畫來歸,提高予之興趣,則不知何時方能窺其堂奧也。”
1949年春,王南屏攜妻兒及部分藏品移居香港,在經商之余繼續購藏書畫,并加入香港著名收藏家社團“敏求精舍”。他仍有許多重要藏品并未攜帶出境,由其父王有林代為保管。“文革”期間,所有藏品均被抄沒充公。其中《瀟湘奇觀圖》卷、趙孟堅《墨蘭圖》卷、顧安《新篁圖》軸、倪瓚《竹枝圖》卷、仇英《玉洞仙源圖》軸等名跡,不知何時均入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而《瀟湘奇觀圖》卷屬于“未入賬”(不編全國古書畫統一編號)藏品,或有隱情。此處尚有一疑問:王南屏于1949年12月(己丑十一月)曾請在香港的張大千為《瀟湘奇觀圖》卷寫題跋,但不知何時何故,他后來又將此畫帶回了上海。
“文革”結束后的1979年12月,王南屏在寫給時任美國佛利爾美術館中國美術部主任傅申的一封信中說道:“除卻政府保管的留在上海的部分書畫和發還的幾百件書畫外,大約有540幅書畫完全不知去向,其中包括一些稀世珍品。此乃大不幸,每提及此事便心痛不已。”但最讓王南屏一生都難以割舍的,恐怕還是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卷吧?歷盡滄桑人事非,平生珍愛未忘情。流光易逝,為之憮然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