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叩門環

劉東華

老城區，一排老舊的平房，七八戶人家，楊老太就住在其中的一個小院子里。

因為老舊，其他人家對房子都做過修繕，尤其是院門，大多已經換成了金屬的防盜門，有電子門鈴，美觀，安全。只有楊老太的院門還是老式的兩扇木門，門上兩個圓圓的舊式的銅環，是裝飾，也實用，出門的時候只需用鎖掛住兩個環，落鎖即可。

楊老太一個人過了大半輩子，小院子平時少有人來。偶爾會有人輕輕叩動門環，通常不會是外人，肯定是老張頭，他是她的老同事，也是她大半輩子的知己。

年輕的時候他們在同一家工廠。老張頭是技術科長，全廠里最有文化的人，大學畢業。當時大學生畢業完全可以留在大地方，但老張頭考上大學前就已經結婚，老婆在鄉下老家，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爹。老張頭有抱負，但也要養家，就選擇了縣城的這家工廠，做農機設備，與他的機械專業對口。這樣的人才，不需要鍛煉、考察，直接上當技術科長。當時，楊老太自然也不是老太，年輕，且有出眾的氣質，她是這個技術科唯一的女科員，做技術統計。

他們年齡相仿，兩個人在一起，也稱得上郎才女貌，那年代又都以事業為重，工作常常在一起，難免心生情愫。兩個人的關系，那時候也僅限于此。

但外人的猜測漸漸成為風言風語，這樣的傳聞，最不能接受的人是老張頭的鄉下老婆，說，難怪老張頭一天到晚加班，十天半月不回一趟鄉下老家。一天，老張頭的鄉下老婆、老張頭年邁的爹娘，一大早“殺”到縣城，不分青紅皂白，堵著廠門就開始吆喝，數落忘恩負義的老張頭。

這一場鬧劇，鄉下老婆完勝。廠里出于對人才的愛惜，不再追究事情的真假和責任，還給張老頭老婆安排了工作，分了房子，從此老張頭一家真正團圓，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并且他一路仕途坦蕩，退休前是主管工業的局長。

楊老太那時候結婚沒幾年，還沒孩子。丈夫厚道、木訥，雖然在另一家單位工作，但畢竟縣城太小，他經不起別人的指點議論，最后選擇了離婚，另立門戶了。感情的風浪里，楊老太敗得最徹底，成了一條折帆的船，沒了航向，雖然無辜，但也無奈，從此就壞了名聲。她被調崗去車間當了一名普通工人，默默工作，一直到退休。

這是幾十年前的舊事，早就被外人淡忘了，別人也不再把這兩個身份懸殊的人硬生生聯系到一起。

退休后的老張頭也在10年前獨居，老伴去世了，兒女各自成家立業。兒女們怕他一個人孤獨，曾打算給他找個伴，他一概拒絕，很多人都佩服這老頭晚年的節操。其實，這些年里，他們倆在暗中彼此照應著，楊老太偶爾去幫老張頭洗洗衣服，打理家務。老張頭會做一手好飯菜，有時候會煲了湯送到楊老太那里。

事故發生在他去給她送湯的一個晚上，在拐向楊老太家的那個路口，他被人撞倒，肇事人逃逸。等家人趕來的時候已經遲了，經過幾天搶救，一直昏迷的老張頭醒了一次，只告訴兒女，楊老太是他放不下的牽掛，然后走了。

楊老太的門環，依舊時常被輕輕叩響，老張頭的兒女會經常來看她，認她做媽。這是我聽來的一個溫暖了整個小城的故事，之后專門跑到那排平房查看，果真，黃銅的門環上有一層很柔和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