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望新聞周刊》2014年8月15日曾報道,廣東茂名原市委書記羅蔭國、原常務副市長楊光亮等腐敗官員牽出的系列窩案令人震動。數十名違法官員被刑事處理、鋃鐺入獄之后,廣東省委向中央第八巡視組反饋意見整改情況的通報中,公布了對茂名領導干部系列違紀違法案件中涉嫌行賄買官人員159人的組織處理結果:降職8人,免職63人,調整崗位71人,提前退休1人,誡勉談話16人。
這一結果,再次彰顯了中央反腐“無禁區”、反腐“無時限”的決心和力度。
“逆淘汰”:基層干部“不得不送”
在查處這場腐敗案中,有一個細節令人印象深刻:廣東省紀檢部門立案處理茂名原市委書記羅蔭國的當天,即赴他家里取證。辦案人員驚訝地發現一個還未拆封的信封。
僅僅幾天前,為能提拔為茂港區區長而“跑官”的茂港區常務副區長譚某,剛剛送上約30萬美金的賄金。信封里赫然附著譚某的簡歷和名片,他已經在副處位置待了8年。
于是,譚某成為最后一個給羅蔭國送錢買官的人,也成為羅蔭國案第一個證據確鑿的涉案人。
譚某的同學,一位在這場窩案中堅持操守、后來得到提拔的干部感慨:譚某還是經歷了一番掙扎,最終對這個“逆淘汰”的環境喪失了信心,“其行可恥!其情可悲!”
在主要領導“引領”的腐敗之風下,茂名“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調動”的官場潛規則大行其道,進而出現了“劣幣驅逐良幣”的干部任用“逆淘汰”現象。
無論刻意逢迎還是被動裹脅,茂名案涉案人員職位之高、數量之多、性質之嚴重,在廣東乃至全國都屬罕見。
茂名市委原書記周鎮宏和其繼任者羅蔭國、原常務副市長楊光亮、原副市長陳亞春、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朱育英、市委政法委原書記倪俊雄等人“落馬”,涉案人員包括省管干部24人、縣處級干部218人。茂名市轄6個縣(區)的主要負責人無一不腐,波及黨政部門105個,其中159人涉嫌行賄買官。
這場“拔出蘿卜帶出泥”的系列窩案,初始的引爆點是楊光亮違法行為的敗露。
“楊光亮案揭開了茂名系列腐敗案的導火線?!泵形睍浟武h說,一些積累多年的歷史深層次矛盾,隨著案件調查的不斷深入陸續爆發。之后,被牽出的羅蔭國,交代了近百個官員的問題,從此揭開了一批黨政官員集體貪腐的黑幕。
沽之哉:官場有價如商圈
當過公務員、后來下海經商的吳先生說,那時,在茂名買官賣官比做生意還簡單、穩定。有人花錢買官后,必欲回本贏利,就用手中的權力貪污、受賄,形成腐敗產業鏈。
窩案爆發前的幾年里,茂名買官賣官風氣暢行,成為官員中半公開的秘密,民間甚至流傳著從科長數十萬元至副市長數百萬元的“價目表”。一些干部證實,常被人勸告,想提拔一定要“拜一拜、走一走”,而且也確知周圍有人因送錢而上位。
吳先生說:“我在單位做副科長時就有同事為了買官找我借錢。也有領導問過我,有沒有100萬,送了錢馬上提拔當科長,不給錢提拔你都浪費。”
一位紀委工作人員說,貪腐官員往往認為,收下屬的錢最安全,因為如果告發,行賄者也脫不了干系,這就容易形成一種同犯共謀關系。
2014年2月,周鎮宏被河南省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判處死緩,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周鎮宏先后多次收受33人賄賂的人民幣2464萬余元,此外,還有折合人民幣3700萬余元的財產不能說明來源。
2013年7月,羅蔭國因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財產。據悉,1993年至2011年,羅蔭國單獨或伙同其妻子鄒繼芳收受64名黨政領導干部、企業商人賄送財物,其犯罪金額合計過億元。
在“一把手”的帶動下,茂名官員買官賣官的行為異常瘋狂。
2012年7月,倪俊雄因受賄罪獲刑15年,沒收財產300萬元和違法所得338萬元。倪俊雄在任職茂名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期間,利用提拔使用公安系統干部的機會賣官斂財。
他的特點是大小通吃,來者不拒,小到兩三萬,大到上百萬,甚至還采用了“相同條件下價高者得”的荒唐邏輯。曾有一公安局刑警支隊長謀求公安局副局長的職位,先后送給倪50萬元港幣和30萬元人民幣,后來30萬元人民幣被退回,另一位下屬縣的公安局局長得到任用,原因很簡單,競價更高。
涉案者中有些基層干部的“從眾”、“逐流”令人感喟。信宜有個鎮長是中國農業大學畢業生,工作卓有成效,幾乎每次開干部大會都受表揚,但多年沒有提拔。為了升任鎮委書記,他抵押貸款5萬元,湊了20萬元行賄,此后很快被提拔,也還因此受到處理。
吏治腐敗造成大面積“潰瘍”。在茂名監獄窩案中,“權力產業化”達到極致。犯人的嘉獎、減刑、假釋、換崗等都可用錢購買。犯人賭博“六合彩”,管教干警收“票子”;犯人吸毒販毒,竟然有人傳幫帶;犯人想要報復他人,亦可拿到艾滋病毒血液;一些犯人甚至能藏匿管制刀具。
一旦官位成為“商品”,官場必然演化成利益盤根錯節的“小圈子”。
羅蔭國、楊光亮等都是本地干部,在當地官場深耕多年,從大隊基層干起,當過縣委書記,從來沒有離開過茂名。羅蔭國的“高州幫”與楊光亮的“電白幫”是茂名官場實力雄厚的“圈子”。
此外,茂名還有以羅蔭國妻子鄒繼芳為首的“茂名貴婦交際圈”。
腐敗最終形成一條地下產業鏈,甚至產生了“賣官掮客”——商人柯國慶和市委組織部原副部長李運容是其中的標志性人物。
柯國慶與楊光亮、羅蔭國等當地高層交好,在當地能量很大,被民間稱為“地下組織部長”。而李運容則是“茂名貴婦交際圈”中的“明星”。
據知情人透露,李運容中專畢業,能從縣醫院的股長逐步提拔到組織部副部長這樣的重要崗位,主要是會找“靠山”。
據茂名市紀委辦案人員介紹,李運容經常和鄒繼芳打牌、喝茶,曾分別送給羅蔭國等人共計21.5萬元、港幣15萬元、美金2萬元。
進入“圈子”后,無論是干部考察、調整,還是交流、提拔,她都要收取“活動經費”。稍有閑暇,李運容會約請一些有求于她的人到酒店或家里打麻將。一次,茂南區某鎮委書記想調到市里工作,通過李運容,先后給鄒繼芳送去20萬元,最后如愿以償。
多米諾:“前腐后繼”的兩任“一把手”
茂名腐敗成風,兩任“一把手”的“率先示范”是歪風之源。
茂名案發時,周鎮宏已升任廣東省常委、統戰部部長。他被當地官員視為打開買官賣官“潘多拉盒子”的人,將所謂“市場邏輯”引入官場,是這一令人瞠目的“窩案”的肇始者。中紀委指出:周鎮宏對茂名市發生的系列嚴重腐敗案件負有主要領導責任。當地干部群眾對其早有定評:豪言壯語后空話連篇,正人君子后貪腐成性。這個學者出身的官員,擁有極其分裂的人格和多面人生。
據茂名當地一些干部回憶,2002年至2007年,周鎮宏任茂名市委書記時,曾被戲稱為“周大炮”——因為他提出來戰略規劃幾乎都是“放空炮”,只停留在書面上、講話里,根本沒有落到實處。
一些茂名干部認為,茂名買官賣官的風氣主要是周鎮宏主政時期開始猖獗的,以前這種現象雖有,但都是私底下、個別人。在被查辦前,周鎮宏買官賣官、貪污腐敗,非但沒有被繩之以法,反而又獲提升,給茂名官員樹了一個壞榜樣。
“這樣一個說空話、搞貪腐的人還被上級重用,對羅蔭國的刺激極大。到了他主政的時代,買官賣官就完全公開化、常態化了?!币晃划數馗刹空f。
在那個時期,茂名流傳著“想干事不如不干事,不干事不如與領導一起干壞事”的說法。要進入領導的小圈子,就必須“與領導一起干壞事”,一些干部還視此為仕途發展的“捷徑”和“護官符”。
在“大政府小社會”的地方治理結構中,“一把手”權力過大、監督乏力,這令一些不能正確對待權力的領導干部個人意識惡性膨脹,完全沒有了組織紀律的底線和法律約束的邊界。
羅蔭國是茂名高州人,從一名大隊書記做起,為官從來沒有離開過茂名。許多人說他性格上比較“土豪”,有人甚至稱他“粵西王”,他都欣然接受。
一名當地中層干部說,茂名這10年來經濟基本沒有什么發展。羅蔭國當一把手前說自己沒權力,沒法干事,可當上一把手后常常是在酒店打牌、吃飯?!八畲蟮膯栴}是把用人導向弄錯了,不是他那個圈子里的人決不照顧?!?/p>
回避和異地交流等任用干部的政策規定,在羅蔭國眼里僅僅是一張“廢紙”。
知情人介紹,茂名政壇盛產高州籍領導干部,這與羅蔭國是茂名高州人、曾任高州市委書記密不可分。羅蔭國對“高州籍”干部特別關照,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他甚至毫不回避與自己有裙帶關系的干部,提拔妹夫當信宜檢察院檢察長,提拔妹夫的小弟當茂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
有一次,市里公示任用9名干部,竟然有7名是高州籍,茂名許多干部對此意見很大。為了防止“授人以柄”,之后,市里的公示便不再注明干部籍貫。
正風氣:讓廉政監管真正落地
茂名腐敗案引發的追問和反思是多方面的,最集中的焦點是:面對如此貪腐的領導干部,組織部門和紀委應該發揮怎樣的作用,盡到怎樣的職責。
組織部門如何杜絕賣官現象發生?
吏治腐敗是最嚴重的腐敗。一個地方能不能發展就是看干部,干部又是看領導干部。如果干部之間的協作關系變成了庸俗的利益交換,誰都不愿擔當和作為,事業也就沒法發展。所以,在選拔任用干部中,組織部門除了通過程序上的民主和公開進行防范,還要在事后進行追責。
對于提拔干部的責任,應像審計經濟責任一樣追查到底。當那些企圖賣官的貪官認識到,那些試圖通過邪門歪道取得官位的人,也往往是容易出事的高危人群,很可能成為顛覆自己的陷阱,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誰來約束“塔尖”上的權力?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廉潔教育與研究中心教授任建明認為,一批因貪腐落馬的黨政“一把手”的墮落軌跡表明,“一把手”位于權力的塔尖和核心位置,與其他官員相比,其腐敗領域更加廣泛、環節更加繁多。
當前,不少地方出臺規定完善領導干部權力的監督制約。如,廣東大力度治理“裸官”;山西提出黨政“一把手”不直接分管干部人事、財務、工程建設、行政、物資采購等工作;浙江對全省領導干部要求成長地任職回避。實踐證明,越是陽光、透明的行政,腐敗越少。
紀委的監督如何及時發力?
調查中發現,貪腐干部一邊高調倡導“反腐”,一邊陽奉陰違。
2002年,周鎮宏出任茂名市委書記后,提出了在當地頗有影響的“十論拒腐防變”,提出“建立有茂名特色的反腐防腐新體系”。
無獨有偶,2008年,羅蔭國在全國性電視電話會議上介紹反腐倡廉的“茂名經驗”。當地媒體還曾報道,狠抓落實黨風廉政建設的羅蔭國堅持做到“四親自”:親自部署重要工作,親自過問重大問題,親自協調重點環節,親自督辦重要案件。然而,在涉嫌巨貪被查之后,人們發現,羅蔭國竟是一名“裸官”,其子女分別加入了澳門、澳大利亞籍,并在境外置業。
在多起腐敗案中,當地紀委的監管都是形同虛設。事實上,紀委書記既要對上級紀委負責,同時,其人事任免權又是由同級黨委掌握,這樣的組織架構,注定了紀委監督同級黨政“一把手”的無力。
曾在茂名紀委任職的干部說,上級紀委常常對下面的貪腐不知情,而我們這些知情的,卻根本無法監管。甚至,我們曾經想查辦一個科長,但都因為羅蔭國的干預無法進行。
專家建議,一方面,紀委的獨立性要加強,增強縱向垂直管理,使紀委對于同級黨政官員的監管更加有力度;另一方面,要充分利用現有行政資源,讓以“問題為導向”的紀委巡視組工作常態化,有效尋找線索進行突破。
如何讓廉政教育真正入心入腦?
隨著反腐深入進行,一些干部慨嘆“為官不易”,還有貪腐干部在反省罪行的過程中,稱之所以走上貪腐之路,是因為對于商人的財富心里不平衡。
專家認為,這是一種自我標榜的“傲嬌”。他說,當前的廉政教育,要加強對干部對公務員崗位的理性認知。要讓走仕途的官員明確認識到,為官不可貪財,不可與商人攀比。事實上,與高風險、高回報的商人相比,穩定的工作狀態、受人尊重的社會地位以及長遠可以預期的升遷,都屬于公務員收入的部分,有很大優勢。
當前,在中央反腐倡廉力度空前加大的背景下,有人擔心反腐可能影響地方經濟的發展。但茂名的實踐證明,反腐不僅沒有給經濟造成負面影響,反而凝聚了人心,提高了黨和政府的公信力。
隨著黨政機關風氣逐漸改善,茂名不少領導干部投身建設的積極性高漲,經濟建設和反腐出現了良性循環的效果。
茂名市茂南區委書記丁錦文說,反腐敗以來,茂名在廉政教育、用人機制和作風建設等方面查缺補漏,使政治生態得到凈化。如今,很多干部重樹“實干”和“服務”理念,積極投身建設。
2013年,茂名經濟總量突破2000億元,有8項主要經濟指標的增速在全省位于前列,“破除了‘反腐影響地方10年發展說法。”
“茂名窩案是這個城市的一道‘傷口,揭開傷口固然令人痛楚,但只有擠出膿血才能讓整個肌體健康、持續地生長?!币晃划數馗刹空f。
在經歷了暴風驟雨般的反腐洗禮后,曾被腐敗侵蝕得傷痕累累的廣東茂名,正在修復和重建中漸漸走向新生。
(據《嘹望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