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石：我曾是志愿軍戰俘代表

在近三年的抗美援朝戰爭中，我志愿軍指戰員共有2.2萬余人被俘。朝鮮停戰協議簽定后，作戰雙方交換戰俘，但這2.2萬人中只有7110人回歸祖國，其余14000多人則被美方強行送往臺灣。為了回歸祖國，這些人進行了堅韌的抗爭……

慘烈戰火中不幸被俘

在近三年的抗美援朝戰爭中，我志愿軍指戰員共有2.2萬余人被俘。其中連排干部600余人、營級干部30余人、團級干部5人、師級干部1人。6名師團級干部皆來自我（本文作者張澤石）所在的60軍180師。這是因為我們師在1951年5月第五次戰役第二階段結束前，先以疲憊饑餓之師奉命于北漢江南面阻擊強敵，在經受重大傷亡撤過北漢江后復又奉命返回南岸搶運全兵團傷員，加上兩翼友鄰部隊過早撤離，全師遂陷入重圍。師領導決定分散突圍，指戰員們各自拼死戰斗最終僅突圍出去4000余人，不少人在突圍途中犧牲，而有4000余人在未被打死、餓死、病死之前被美、韓軍的搜山隊伍抓捕。筆者即是在突圍時摔下陡巖昏迷中被俘。

1953年朝鮮停戰協定簽字后，作戰雙方交換戰俘。自8月5日到9月6日，交換結束，志愿軍戰俘有5640人歸來；加上同年4月提前遣返的1030名傷病戰俘和后來從中立國管理的戰俘營（場）、經過解釋歸來的400多名“間接遣返”戰俘，先后共有7110人回歸祖國。其余14000多人則被美方強行送往臺灣。

為什么只有三分之一戰俘回國

志愿軍戰俘在被俘初期大都陷入了嚴重的痛苦、迷惘、悲觀的情緒之中。我們為沒能“殺身成仁”保全名節而痛感羞恥，也為自己打了敗仗沒有實現“保家衛國”的誓言而深感愧疚，不少人想過自殺、逃跑、甚至去跟敵人拼命。

我們被俘后不久，朝鮮停戰談判開始了，正當我們在日夜思念回歸祖國時，美方卻在談判桌上提出了“停戰后戰俘自愿遣返原則”。這首先違反了日內瓦戰俘公約，拿我們戰俘的命運來作為他們在談判桌上討價還價的籌碼。美軍管理當局在戰俘營內采取種種手段強迫我們在停戰后拒絕回國而“要求去臺灣”。

美方派遣國民黨特務混入戰俘營，物色變節者，再由美情報機構秘密送往東京受訓，然后任命為各級俘虜官去控制戰俘營。又在戰俘營內成立準武裝性質的“戰俘警備隊”，以“維持秩序、防止暴亂”為名，對不屈服的戰俘實施各種殘酷刑罰。

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與回歸祖國的權利，我們開始自發地、秘密地成立了“回國小組”、“愛國主義小組”、“抗美援朝同盟”等等不同名稱的地下組織，在難友中展開愛國宣傳和革命氣節教育，并采取各種策略積極奪取戰俘營的基層控制權。

1951年10月9日，巨濟島第86戰俘營發生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奪旗斗爭”。起因是美軍“牧師”伍培禮交給變節者們一面中華民國國旗，要在“雙十節國慶日”升起來，以證明：“中國戰俘都是心向臺灣”。此時，全副武裝的美國兵開進營場鎮壓，80多個斗爭骨干被抓到警備隊毒打并轉關入刑事監獄，年僅20歲的王紹其被打死。

1952年4月8日，美方對島上的中國戰俘強制實施“遣返志愿甄別”，強行將志愿軍戰俘劃分為“愿回大陸”和“要去臺灣”兩部分，并加以分別關押。特務及變節者們采用了一切手段阻止被俘人員表達回歸祖國意愿。

在72戰俘營，從四川大學參軍的共青團員林學逋勇敢地站出來公開號召難友們回國，被大叛徒李大安用匕首剖腹挖心示眾而壯烈犧牲。黃埔軍校第22期起義士官生陽文華，因拒絕去臺灣也遭他的軍校同學毒打致死。

71戰俘營的戰友們為激勵72戰俘營的難友表達回國意愿升起了島上第一面五星紅旗，遭到美軍開槍鎮壓，致使三名難友遭受重傷；隨后在韓國釜山的志愿軍傷病戰俘們，以絕食和升起五星紅旗來抗拒美方的非法甄別，遭到美方的斷藥、斷糧、斷水的懲罰，甚至用坦克開進營場開槍屠殺。在釜山第一、第三傷病戰俘收容所傷亡達300余人。

在那次血腥甄別中，志愿軍被俘人員有14000余人未表達回歸祖國的愿望，其中大部分是在特務叛徒的匕首威逼下被裹脅進“自愿去臺灣”的營場中的。當時，在板門店的美方談判代表得意洋洋地宣稱“中國戰俘大多數拒絕回到共產黨統治之下去，我們總不能用刺刀強迫他們回去吧！”中方代表則嚴厲揭露和譴責了美方在“甄別”中犯下的血腥罪行。停戰談判中斷。

由各中國戰俘營拼死沖出來的6000多名志愿軍戰俘被集中在巨濟島第602號戰俘營，我們自己將它取名為“志愿軍被俘人員回國支隊”。教導員孫振冠被推選為支隊長，我被任命為支隊對敵總翻譯。我們支隊還秘密成立了取名為“共產主義團結會”的中共地下黨組織。

1952年5月7日，巨濟島第76戰俘營的朝鮮人民軍難友在我們的配合下，冒著被血腥屠殺的危險，一舉扣押了巨濟島美軍戰俘營總管杜德將軍，迫使美方在76營召開了“朝中戰俘代表大會”。

孫振冠和我作為中國戰俘總代表被送往76營參加大會。我們迫使杜德將軍以書面形式公開承認了對戰俘進行血腥甄別的真相。“杜德事件”震驚了全世界。惱羞成怒的美國當權者對我們進行了殘酷的報復：血洗了76營并將我們全體戰俘代表判為“戰犯”，投入島上的最高監獄。

忍受長達20多年的不公正對待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簽字，8月5日，作戰雙方開始交換戰俘。1953年8月5日開始，我們唱著在集中營自己創作的戰歌、流著激動的熱淚、帶著新生的喜悅陸續回到闊別了兩年多的祖國。

志愿軍歸國戰俘回國后被集中在遼寧昌圖縣，接受“歸來人員管理處”的審查處理。但最后的結果卻是戰俘營斗爭完全被抹殺，更不承認領導這場斗爭的“共產主義團結會”是中共戰俘營地下黨組織。黨團員的黨團籍絕大多數被開除，不少人連軍籍都被開除。由于在大家的檔案中有了“系終生控制使用對象”那幾個字.志愿軍歸俘們返鄉后便家門難入、學校難進、就業難尋、婚姻難成，更不用說在后來20多年歷次政治運動中的處境。有的被逼得逃荒要飯，有的被整得家破人亡。

在我們回國26年后，有幸迎來了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在鄧小平、胡耀邦大力撥亂反正政策下，我們爭取到中央發布（1980）第74號文件。該文件首先在政治上為志愿軍歸俘恢復了名譽，肯定了當年在戰俘營“他們始終心向祖國，在一些堅貞不屈的共產黨員、革命干部組織領導下，同敵人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文件規定了對志愿軍歸來人員的政治定性與處分進行復查處理辦法。

文件明確指示由各軍分區、人武部會同地方組織、民政部門負責落實政策。經過大家不斷努力，多數難友還是恢復了黨籍、軍籍，恢復了做人的尊嚴。我們便有了一種不再是國家等外公民的欣喜。

作為那場戰爭的幸存者，有痛苦、有欣慰、也有遺憾。遺憾的是：雖經反復申訴，我們的“共產主義團結會”至今未被中央承認為中共戰俘營地下黨組織；還有些難友至今未被落實政策，其中不少人已去世；還有不少人晚景凄涼，急需得到國家的關懷；最后，當年在戰俘營愛國斗爭中犧牲的戰友們，大多數尚未被評為烈士，他們的遺骸也尚未回歸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