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恭
周海嬰先生2011年四月七日與世長辭。一位受人尊重的老人,應該留下更多東西的老人,顧不上人們的期待,就上路去了。人們傷痛而外,是遺憾?!遏斞概c我七十年》該有續集補充。他以魯迅之子為人們所熟知。追思和紀念中,自然想到魯迅。
解放后,廣安門大街路北,報國寺東邊,新開了一家書店:益昌書局。我在家閑著。愛看書,可跟陶淵明愛酒一樣:“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離益昌書局近,就去蹭書看。書架前一站幾小時??床煌?,記住頁數,明天接著看。不少關于魯迅的書,都是那時看的。如許廣平先生寫的《欣慰的紀念》,許壽裳先生寫的《我所認識的魯迅》、《亡友魯迅印象記》等。六十年前,就知道了海嬰這個名字。書中一張海嬰先生一歲時與父親的合影,魯迅題了一句話:“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印象極深。
看魯迅的書,拜謁魯迅在京的故居。那時沒有魯迅博物館。宮門口西三條沒有截斷,進東口出西口,是順城街。有頭有尾。房子沒拆平,魯迅故居的街門,跟左右鄰居平等地擺在路邊;院墻跟街坊們連成一體。沒切開,不單放。和諧共處。原裝原味。
關注媒體上涉及先生的消息,條條不漏。多少年間,不提周海嬰。改革開放后,周令飛去臺灣的新聞報道。特意點明是魯迅的孫子,才提到了魯迅的兒子,后來周海嬰先生出書、辦攝影展、在政協會上發言。媒體上就不斷他的身影了。
周海嬰先生一生低調,不驕不躁、不招搖張揚。默默地做事,靜靜的生活。按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以知識分子的平常心處世為人。不愧是魯迅的兒子。
周海嬰先生遵從父親的囑咐。尋了點“小事情過活”。沒有像有的作家的兒子,本不是寫東西的硬“做空頭文學家”。他腳踏實地的從事無線電工作,無線電專家。僅此一點,甘于平常、平靜、平和。足夠我們學習一輩子。無謂的勾心斗角,無謂的攀比爭勝。生活里幾乎隨處可見。但是不該忘記,生命只是過程,快樂、輕松地享用這個過程,是生活的實質。一天到晚處心積慮,勞心費神,累不累?不論是輸是贏,都劃不來!不求戰勝,就永無失敗。周海嬰是生活的模范。輕松、灑脫,悄無聲息的活過了。想法欲望,不可無??梢斡浘駝龠^物質。物質是維系生命所必須,精神體現人的生命價值。只追求物質,永無滿足。也永遠沒有快樂。不過奢,止于所當止。讓清醒的人類良知指導自己。就無往而不快樂。牢記物極必反這條定律,警惕放縱。
把魯迅遺囑全文引來??梢宰屛覀兿氩簧贃|西。這是一篇公開發表的文字,不是狹義的對親屬囑托;是對社會的公開宣言。雖然過去了七十多年,其中有幾條,有非常的現實意義。利用喪事斂財(窮百姓斂不來);現在并不少。“收斂、埋掉、拉到”的并不多。
遺囑的末一條,有商榷處。如:“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人辦了錯事,錯怪了別人。都難免。能夠彼此寬恕,化干戈為玉帛;度量大、胸襟寬闊。錯了不求人恕過;欠人情就欠著。顯得“人頭兒”次。魯迅說他“不”,或有當年的情況在。有人據此說魯迅偏激,尖刻。不如胡適溫和,中庸。我以為對社會的不良現象,他們的想法是一樣的。不過表現不同。魯迅怒目金剛,胡適笑面彌陀。都是普度眾生的佛!都是智者!
書法家康殷夫婦曾在華北大學學習。和周海嬰先生是同班同學。康殷多次和我談起華北大學的往事。北京和平解放前,解放大軍勢如破竹,節節勝利。每解放一地,都急需地方干部接管。為快速訓練出一大批干部。1948年8月,就在河北正定開辦了華北大學。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南方戰事正殷。接管干部奇缺。就在北平吸收革命青年和社會有志于革命的人員,入華北大學學習??狄蠛头蛉巳握坐P一同到了正定。當初的編制分四部二院,一部是政治訓練??狄蠓驄D和周海嬰,都在一部??狄蠛椭芎刖幵谝粋€班:政訓31班。學習內容是革命理論,社會發展史,歷史唯物論,政治經濟學。校長吳玉章、成仿吾;副校長范文瀾,教務長錢俊瑞。教員也都是名家如艾思奇等。個個都是“人物”。物質條件就差了。上大課自己帶著小板凳、馬扎,坐在院子里聽講。在宿舍點小油燈,學校自制的墨水,用蘸水鋼筆,在又黃又糙的紙上寫學習心得。小組學習讀心得、發言討論。生活是供給制。小米飯、水煮蔬菜。發土布衣服,手工做的布鞋,手搖機器織的粗線襪。少量零用錢。吃到花生米,就算解饞了。吃肉很少??傊?,苦!原說學制半年;急用人,不到四個月就結業了。中間參觀過抗日時的地道。還排隊步行到石家莊聽報告。康殷談時,對此次步行說的很細。這次回來就結業了。人人都寫保證書,寫志愿(幾乎都是服從安排),有戀愛對象,可以提出要求分在一起。開始分配了。康氏夫婦和周海嬰,相處了近四個月。結業時同學互留地址,雖然聚首短暫,可離情別緒,依依難排。康殷刻一方小印,送給周海嬰留念。
他們那一期,四千多人。一千八百人南下??狄蠓驄D到了廣州。自此天云阻隔,無緣再見周海嬰。
改革開放之后,倆人聯系上。周海嬰先生先后到過景泰西里、芳古園,在康殷寓所相聚。周先生書中敘述了和康氏的來往。:“離開“華大”前,班里一個同學手持一枚石章贈我。他有點內向靦腆,在班里一向是不大出聲的。他說以此石章作為紀念。石章刻了我的名字,邊款是:“海嬰同志存遼西康殷”。他就是古文字專家、金石家大康,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這枚石章我很喜愛,一直在使用著。大康夫婦一生坎坷,近來有多冊專著出版,他的貢獻被認為“發前人所未發之秘,解開近千個古文字之密”,可惜已于1999年去世,這是一位令我永遠懷念的“華大”同學”。
周海嬰先生的逝世,是我們一大損失。他帶走了別人無法提供的寶貝。好人走了。僅以細事寄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