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1
你見過真正的黑夜嗎?深沉的、濃烈的、黑魆魆的夜?
兒時是有的。
從何時起?夜變得淺薄,沒了厚度和深意,猶如墨被稀釋。
在大自然的原始配置中,夜天經地義是黑的,黑了億萬年。即使有了人類的火把,夜還是黑的,底蘊和本質還是黑的。
現代人的“黑”,卻只好求助于厚厚窗簾了,人工圍出一角來。
2
晝夜輪值,黑白往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乃自然之道、人生正解。
夜,是上天之手撒下的一塊布,一座氤氳的罩體,其功能即覆護萬物、取締喧嘩、納藏浮塵,猶若海綿吸水、收雜入屜。無夜,誰來叫停蕓眾的熙攘紛擾和勞頓之苦?何以平息白晝的手舞足蹈與嘈沸之亢?夜,還和精神的營養素——“寂”“定”“謐”相通,“夜深人靜”意思是:夜深,心方靜遠……而這一切,須靠結結實實的“黑”來完成:無黑,則萬物敗露,星月萎殆;無黑則無隱,無隱則無寧。
所以我一直覺得,黑,不僅是夜之色相,更是夜的價值核心。
黑,是夜的光華,是夜的能量,是夜的靈魂,也是夜的尊嚴。
“不夜城”,絕對是個貶義詞。等于把夜的獨立性給廢黜了,把星空給擠兌和欺負了。它侵略了夜,丑化了夜,羞辱了夜,仿佛闖到人家床前掀被子。
將白晝肆意加長,將黑夜胡亂點燃,是一場美學暴亂,一場自然事故。黑白失調,糟蹋了兩樣好東西。
往實了說,這既傷耗能源,又損害生理。我一直納悶為何現代雞發育那么快?真相是:籠舍全天照明,雞無法睡覺,于是拼命吃。見光吃食,乃雞的秉性,人識破了這點,故取締了黑,令其不舍晝夜地膨脹身子。它們沒有童年,沒有青春,只有起點和終點。這些一聲不吭、無一日之寧的雞,畢其一生,連一次黑夜都沒體會,連鳴都沒打過。
無黑,對人體的折磨更大,可謂痛不欲生。據說逼供多用此法,不打不罵,只用大燈泡照你,一兩日挺過去,第三天,你會哭喊著哀求睡一會兒,哪怕隨后拉出去槍斃。
3
成年后,我只遇上一回真正的夜。
那年,游武夷山,夜半,饑餓來了,去一條僻靜的江邊尋夜宵。吃到一半,突然一片漆黑,斷電了。
等騷動過去,我猛然意識到:它來了,真正的夜來了。
億萬年前的夜,秦漢的夜,魏晉的夜,唐宋的夜……來了。
此時此刻,我和一個古人面對的一模一樣?山河依舊?草木依舊?蟲鳴依舊?
是,應該是。那種彌漫天地、不含雜質、水墨淋漓的黑,乃我前所未遇。
星月也恢復了古意,又亮又大,神采奕奕。還有腳下那條江,初來時并未聽到嘩嘩的流淌,此刻,它讓我頓悟了什么叫“川流不息”,什么叫“逝者如斯”……
我被帶入了一幅古畫,成了其中一員,成了高山流水的一部分。
4
夜的美德還在于,其遮蔽性給人生營造了一種社會文化:個體感和隱私性。
如果說,白晝之人,不得不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演繹集體生活模式,那么,黑——則讓人生從“廣場狀態”移入角落狀態,夜——成了除住宅空間外更遼闊的私生活舞臺。所以,“夜生活”即同義于“私生活”。
我向來覺得,生活的本質即私生活,私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白天,人屬于人群,不屬于自我,正是夜,讓世界還原成一個個私人領地和精神單元,正是黑的降臨,才預示著生活幃幕的拉開。
但棘手的是:現代之夜的“黑”,明顯減量了,不足值了。
現代生活和城市發展的一個趨向是:愈發的白晝化,愈發的廣場性。風靡各地的“燈光工程”、“不夜工程”,無孔不入的攝像頭,即為例證。
說了這么多,其實我一點不厭光,相反,我深愛星月之華、燭火之燦。
我厭倦的是“白夜城市”“不夜工程”,它惡意篡改了大自然的邏輯和黑白之比,將悅目變成了刺眼。
對“黑”的偏見和驅逐,這個時代有點蠢。
我覺得,人類應干好兩件事——
一是點亮黑夜。一是修復黑夜。
同屬文明,一樣偉大。
選自《古典之殤——紀念原配的世界和消逝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