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泉：“王成原型”如今在賣鞋墊

與戰(zhàn)斗英雄榮譽擦肩而過

回首1950年10月19日，志愿軍入朝作戰(zhàn)，到1953年7月27日，朝鮮半島軍事停戰(zhàn)協(xié)議簽訂，中國軍人戰(zhàn)斗傷亡失蹤近40萬。60多年后，我們對于這場戰(zhàn)爭的記憶，幾乎完全來自于課本和黑白電影，而支撐這段記憶的，是一個個沉甸甸的名字。

如果不是被俘的經歷，蔣慶泉可能早就是抗美援朝的功臣；如果不是戰(zhàn)地記者洪爐幾十年來堅持不懈的尋找，這位活著的英雄也不過是東北農村一個精神矍鑠而又默默無聞的老頭。

1953年4月，抗美援朝戰(zhàn)地記者洪爐下連隊采訪，通訊員陸洪坤向他講述了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

1952年12月22日，蔣慶泉所在的23軍67師抵達朝鮮，駐守在石峴洞北山。1953年3月，在三八線北部，一個叫做石峴洞的小村莊附近，這座面積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高地，成了中美雙方較量的焦點，而蔣慶泉的人生也正是被這場戰(zhàn)斗徹底改寫。

1953年4月16日，步話機員蔣慶泉所在的67師201團2營5連接到命令：攻占石峴洞北山，扼守陣地，組織炮火大量殺傷反擊之敵。對手是美軍王牌部隊第7師。

1928年出生的蔣慶泉當時25歲，剛在此前的一場戰(zhàn)斗中受了傷，還在休整中。原本要跟2營營長下連隊的步話機員有事走不開，請他臨時代替。誰知這一安排，改變了蔣慶泉以后的命運。

16日晚上8點，蔣慶泉隨2營營長來到石峴洞北山。兩天后，5連僅剩下20多個人在陣地上堅守。他們已經兩夜一天沒休息、吃飯，也沒喝水了。“連長和排長都死了，營長叫我留下來聯(lián)系炮火，等待接應。”幾十年后，蔣慶泉回憶道，“我接到營長的命令，就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下來了。”

堅守在陣地上的蔣慶泉并不知道，增援部隊被美軍無休無止的炮火阻截在山下，2天3夜的激戰(zhàn)后，洶涌而上的美軍占領了陣地，蔣慶泉和6個受傷戰(zhàn)士，被困守在山頂的地堡中。利用步話機指揮炮火，打擊沖上陣地的美軍。

當時，距離抗美援朝停戰(zhàn)還有3個月，膠著狀態(tài)的戰(zhàn)爭更殘酷。戰(zhàn)友們一個個倒下去，在陣地的暗堡中，幸存的戰(zhàn)友圍著蔣慶泉保護他，以便他能順利向炮兵指揮部通報炮彈的位置。

談到戰(zhàn)場上的瞬間，蔣慶泉充滿了自豪感，語氣鏗鏘。“炮彈打好了，我就謝謝炮兵同志；打遠了，我就要求近點兒。離我方碉堡40米、30米、20米、10米、5米，你給我轟！”

當戰(zhàn)友說離他太近時，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別廢話。向我碉堡頂開炮！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最后，蔣慶泉徹底急了：“為啥不開炮！”

“當時是不是已經完全顧不上自己的性命了？”面對記者的提問，蔣慶泉搖搖頭：“不是我不顧性命，是在那個山上的人都不顧性命！”

蔣慶泉呼喊的炮彈還沒有來，他卻被敵人的彈片擊中肚子，還有一塊彈片飛進右眼，眼前血紅一片。被炮火映紅的天空，以及彈藥、沙土混合而成的氣味成了他一生抹不去的記憶。

在步話機另一端一直和蔣慶泉通話的是陸洪坤，他聽到了“向我開炮”這句話不久，步話機里就再也沒有蔣慶泉的回應。他猜測，蔣慶泉可能犧牲了。

1953年5月18日，《戰(zhàn)地報》戰(zhàn)地記者洪爐根據陸洪坤的敘述，寫了戰(zhàn)地通訊《頑強的聲音———記步話機員蔣慶泉》。政工機關開始準備給蔣慶泉記一等功，并授予戰(zhàn)斗英雄的榮譽，并且向全軍內外宣傳他的英雄壯舉。然而兩個月后，1952年的5月，卻從板門店和談會議上傳來消息，在聯(lián)合國軍交換的戰(zhàn)俘人員名單中，蔣慶泉的名字赫然在列。最終，蔣慶泉被組織給予了保留黨籍、黨內處分的結論。

看到《英雄兒女》偷偷哭

原來，被彈片擊中后，蔣慶泉昏了過去，醒來已在美軍的汽車上……一個多月后，他才能說話。美軍審了他多次，他的回答都一樣：“我是1953年1月參軍，我在1軍1團1營1連1排，我們排就我1人。”

1953年7月27日板門店停戰(zhàn)協(xié)議簽訂后，6000多名志愿軍歸國戰(zhàn)俘被送到遼寧昌圖的歸來人員管理處。他們仍然穿著軍裝，用印有“抗美援朝”的搪瓷缸喝水，卻不再被當作自己人。負責審查歸俘的干部下了論斷：“人民軍隊的字典里沒有被俘，被俘就等于變節(jié)。”

蔣慶泉回憶這段經歷時說：“太難受了。過去的宣傳在我們的腦子里留下的，就是脊梁直，骨頭硬，只可戰(zhàn)死不可低頭。我卻陰差陽錯被俘了……到死我也解不開這個扣。”

1954年，蔣慶泉復員返鄉(xiāng)。開始，家里人以為他死了，家門口還掛了烈屬的牌子。等到他回去，補助烈屬的小米沒有了，但人能回來，家人還是高興的。蔣慶泉整天郁郁寡歡，別人問起他的戰(zhàn)場經歷，他總是岔開話題。

1964年，《英雄兒女》上映，成為那個年代最有影響力的作品之一，電影改編自巴金先生的小說《團圓》。其實在原著中，王成的犧牲本來就只有一句話，如何把這個人物角色塑造得更飽滿，編劇毛峰和武兆堤煞費苦心，最后他們采用了洪爐以蔣慶泉為第一原型創(chuàng)作的“向我開炮”的故事。英雄王成高呼“向我開炮”挺身一躍壯烈犧牲的形象，也成為了最富精神力量的英雄符號。

1966年，蔣慶泉和家人去看了這部電影，看到半截他就哭了。“這個好像是我，可是又不是我，為啥這樣說？王成撩衣服的動作都跟我那么像，話也一樣，但人家是英雄，我被俘了。我不敢說，也沒說，只能趴被窩里哭……”從那以后，他再也沒看過這部電影。

平淡生活才是真

這么多年過去，戰(zhàn)地記者洪爐一直試圖尋找到蔣慶泉。2000年，他發(fā)表了《“王成”你在哪里》一文，公開尋找蔣慶泉。2004年，在央視的《電影傳奇》欄目《英雄兒女》專輯中，洪爐又提到王成的原型叫蔣慶泉。之后，蔣慶泉的兒子蔣立看到了相關報道，聯(lián)系上洪爐。2010年，洪爐終于見到了蔣慶泉。

從那之后，來采訪的人很多，蔣慶泉仍糾結于自己曾經的俘虜身份。“我也不承認自己是王成。我就說，我雖不是英雄，但也不是狗熊；我曾是俘虜，但我絕不是叛徒。”

舊事重提是否再次勾起了父親的傷心事，蔣立本來有一些顧慮。可想到父親在幾十年后能被承認，他還是很安慰。

如今，天剛蒙蒙亮，蔣慶泉從住了20多年的老房子里推出一輛滿是鐵銹的“倒騎驢兒”式三輪車，將幾百雙老伴兒縫制的鞋墊一點點塞進幾個黃色的紙箱，再用麻繩將幾塊木板綁在三輪車上，勒緊，然后招呼老伴兒坐上來準備出發(fā)去集市賣鞋墊。除了國家每月發(fā)給他的800元錢，這是他唯一的收入。

蔣慶泉說：“功過是非由它去，無需論短長。”眼下，平淡是這位英雄的生活最真實寫照，清閑而有規(guī)律的生活讓他覺得幸福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