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鮮戰場
1949年9月中旬,解放軍第38軍由常德挺進湘西,先后解放了湘西10余座縣城。9月下旬,47軍、46軍136師、38軍114師等主力部隊也奉命進入湘西,決心徹底清剿湘西土匪。此后兩年間,新晃姚大榜、芷江楊玉清、古丈張平、八面山師興周等名動一時的土匪,陸續被精銳的解放軍正規軍擊破、殲滅。
到1951年2月,解放軍共“殲匪92081人”,數百年湘西匪患基本被肅清。
與此同時,湘西新建立的各級中共政權,開始著手處置3萬余名被俘、投誠,乃至曾經干過但早就歇手了的土匪們。其中2萬多名“職業土匪”,以及“有血債”的人,陸續被處決。剩下金珍彪等1萬多“罪惡較輕”或有“立功表現”“積極悔過”的土匪,被集中關押“學習改造”。
1950年12月,金珍彪在離家不遠的佛塔坡古廟里“集訓”。一天,門外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金珍彪心頭一跳。進來的是解放軍梁排長,正對著他微笑,不像是要拉他去槍斃的樣子。梁排長居然問他是否愿意參軍,“去朝鮮跟美國鬼子打仗”。金珍彪并不清楚5000里之外的朝鮮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依然急切地回答“愿意”。
也是1951年初,曾任古丈縣“巨匪”張平手下副大隊長的孫家懷,“天天聽政策,聽受害老百姓的控訴,以為要槍斃我”。盡管曾被安慰“你是帶了五六十條槍過來的,是功臣”,他心里還是極不踏實。有一天領導詢問“朝鮮打仗了,你們愿不愿意去”時,他第一個報了名。
此時,朝鮮戰爭已經進行了大半年,駐扎湘西兩年之久的47軍也奉調入朝作戰,順便將金珍彪等一批“身手較好、罪惡較輕”的土匪也編入軍隊帶走了,后來因為朝鮮戰場減員嚴重,部隊又陸續在湘西篩選了幾批。
張家界的金珍彪、宋德清,還有新晃的蒲德美、蒲昭義、蒲德厚,以及沅陵的孫家懷、向明清等,就這樣先后去了朝鮮。
異域戰場
湘西剿匪勝利紀念館中保存的資料數據顯示,1949年到1951年,湘西的沅陵、會同、永順3個專區,共關押土匪3萬余人進行教育改造。其中1950年到1951年,在鎮反運動中處決2萬余人,剩下近1萬人隨47軍赴朝作戰。
在湘西十余縣中,僅沅陵一地,楊先樹就曾親手送出370人,而張家界市永定區也有300人之多。此外,湖南永順軍分區還將“湘西土匪”編了一個補充團。然而,最初走上戰場的許多土匪,連軍籍都沒有。
金珍彪回憶,過鴨綠江后就“一路急行”,7個通宵后,終于在9月中旬趕到朝鮮的南洋里,在天寒地凍中全力搶修被美軍炸毀的機場。除此之外,他們還要負責全力清掃一顆顆未爆炸彈。在南洋里的那段日子,令金珍彪記憶深刻:“35公斤重的炸彈,從空中投下來能陷入地下2米深,聽著定時器咔嚓咔嚓的跳動聲,我心里直發憷。”因為它們隨時會爆炸。
金珍彪說,他從到朝鮮那一刻起,就抱定“洗罪立功,重塑人生”“有十成力氣絕不只使九成”的心態。戰場危急時,他們要拿槍壓到一線。終于,在經歷了大小數十場戰斗后,他成了一名機槍手。
金珍彪的老鄉宋德清,是因為全家10口人種3畝薄地,生活甚是艱難,于是和弟弟宋海橋一起入伙宋占元匪部擁槍擄掠。宋德清投誠后反省說:“當時為匪實在是為生活所迫,有田有地,有吃有穿,誰愿意干那千人指萬人咒的勾當呢?”
宋德清尚且如此,在土匪這行更“職業”的向明清,更是懷著死里逃生的感恩之心走上戰場。楊先樹至今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向明清在朝鮮“非常勇敢,立了戰功”,復員回家后還特意來千恩萬謝,稱“給了重生的機會”云云。
至于國家為什么要參與朝鮮戰爭、這場戰爭該不該打、有沒有意義,正如謝根生所說的“想不了那么多”,只記住“當時政府告訴我們,美帝侵略朝鮮,接下來恐怕還要侵略中國”。這個此前從來沒有出過湘西的少年,在期盼出人頭地的同時,也因能為國征戰而心神激蕩。
或許這正是楊先樹所說的“民族感”。湘西人素有為國征戰不居人后的傳統,如抗日戰爭期間,在湘西鳳凰縣,每一批新應征子弟出發為國征戰時,家鄉父老總要在城門口打出“竿軍出征,中國不亡”之類的橫幅送行。
1937年11月,以湘西鳳凰籍官兵為主的國民革命軍第128師,奔赴浙江嘉善狙擊侵華日軍第六、第八兩個師團,靠著肉搏白刃,喋血苦戰7晝夜,成功阻擊了日軍,而全師官兵傷亡3/4之多,以至于鳳凰城中家家掛白幡出喪。被稱為“巨匪”的張平,也參與了這場血戰。他從沅陵招了300名壯丁,組成763團團部直屬通訊連走上前線。這支部隊在嘉善幾乎全部犧牲,打到最后只剩張平和沅陵桐木溪的李疤子兩人,同7、8個日軍背靠背拼刺刀。而他們竟然一口氣砍翻幾個日本兵,嚇跑其余人,奇跡般回到了駐地。
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湘西這片土地上獨特的群體心態,兼之過硬的軍事素質,最終造就了朝鮮戰場上一群勇猛無匹的另類英雄。47軍一位師政委將之總結為“槍法準,能吃苦,特別能打仗”。
多年以后,原47軍軍長曹里懷將軍在《湘西剿匪史稿》定稿座談會上說:“湘西土匪大多是貧苦農民,逼上梁山的。你們想象不到他們在朝鮮打仗有多勇敢。他們打出了國威。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戰死了,很壯烈,我常在夢中念著他們……”將軍說到動容時,忍不住淚水潸然。
未完成的救贖
1954年,朝鮮戰場停火,此后志愿軍陸續回國,活著回來的土匪們,如孫家懷、謝根生、向明清等,大多脫下軍裝,作為一名普通的復員士兵,又回到了湘西老家務農。然而,回家后他們才發現,從軍洗去土匪烙印的自我救贖之路,其實無比艱難。此時,民國湘西民間一度“主流、顯赫”的土匪職業,早已成了神憎鬼厭的代名詞。
這一點,謝根生在朝鮮就已經感覺到了。作為朝鮮戰場上的志愿軍后勤兵,他多次奮不顧身跳上樹杈,用高射機槍和低空飛行的敵軍戰機對射,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永久傷痕的同時,也收獲了一枚三等軍功章。同時謝根生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多次寫入黨申請書,期盼提干。但直到戰爭結束,他依然是一個普通士兵,入黨申請也未被獲準,理由始終是“當過土匪”,在1958年,這個階級屬性更升級成了“歷史反革命”。謝根生至今覺得無比委屈的是,“我其實一天土匪都沒干過”。
更讓他們無奈的,是鄉親、族人們的冷漠與敵視。“復員軍人”身份乃至軍功章、戰場傷痕,都無法洗去他們在族人心目中的“土匪”烙印。新晃土匪蒲昭義,也在戰場上收獲了幾枚軍功章,以及后腦勺一個拳頭大小的凹坑,似乎是“腦殼挖去了一塊”。然而他回家時,鄉親們甚至沒有問起,蒲昭義頭部那猙獰的凹坑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驚心動魄、九死一生?于是,這原本象征著軍人榮耀的傷痕,自然也沒有讓蒲昭義成為英雄。
至于金珍彪,因為功勛顯赫,歸國之初一度“金光閃閃”,在丹東接受了10萬市民的夾道歡迎,解放軍總政治部編輯出版的《紅旗飄飄》也刊登了他的事跡。而后,他擔任廣西某部三連連長,1955年l0月,他被調往桂林步校任軍事教官。僅僅幾年后,一封來自家鄉的檢舉信,就把他重新打入了另冊。于是,校方組織全校師生舉行批斗會,并宣布了對他的處理決定:開除黨籍,撤銷正連職待遇,然后,一輛吉普車將他們夫妻送往廣西石龍縣武宣農場勞動。1962年8月,金珍彪被“精簡”回鄉。回到老家后,他不堪忍受鄉親的冷漠眼神,決定逃往深山密林,但他的噩運依然沒有結束。“文革”開始后,家鄉公社革委會宣判金珍彪死刑,不過,即將行刑時,上級領導一句話,金珍彪得以槍下留命。
金珍彪的苦難,1970年代末才告一段落:恢復了二級傷殘軍人的身份,但黨籍戶口依然都沒有解決。
1980年代,金珍彪曾帶著一家人,去了北京軍事博物館,“三樓的抗美援朝展館,從左手邊進去,第一挺機槍就是我的”。金珍彪清楚記得他所使用的機槍規格、型號,還有槍托上摔裂的痕跡。老伴說,那一次,站在曾伴著自己在血火中穿行的機槍面前,金珍彪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坐在地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