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潔

我與老馮的相識,說起來很有戲劇性。
兩年前,我搬新家,急需配一把鑰匙。由于人生地不熟,我隨意在小區附近找到一個掛著個碩大鑰匙模型的鐵皮小屋,便一頭鉆了進去。
店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他拿過鑰匙在機器上走一圈,麻利地用銼刀銼幾下,不到一分鐘就配好了。我驚訝于他的迅捷,就隨口問了一句:“肯定能好用吧?”這話我以前配鑰匙的時候也問過,對方大都會說:“不好用就重新給你配。”可這個老頭突然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大吼:“不好用,你來砸我招牌!”我毫無準備,嚇得一哆嗦。他猶在不滿地嘮叨:“我配鑰匙從來沒不好用過。”我不敢應聲,急忙付了錢走人。無端被人咆哮,我心里大呼倒霉。
鑰匙當然好用,但我從此再沒進過那間小屋。路過那里看到“老馮修鞋”的牌子,我也會嗤之以鼻。原來那老頭是修鞋的,捎帶著配鑰匙。類似的攤鋪,另一側的市場里有很多,每家都有人熱情相待。
夏日的傍晚,我在公交車上擠斷了涼鞋搭扣,一路趿拉著回來。偏偏市場上的鋪子都打了烊,拐上林蔭道后,我看到鐵皮屋有燈光自薄暮中透出來。我猶豫了一會,還是硬著頭皮推開了門。
老頭安靜地給我修鞋,我也默不作聲。很快,他就修好了,對我伸出一只手,命令道:“把那只給我!”我本能地拒絕:“這只……還是好的呀!”他立刻又急赤白臉:“用不上兩天也得壞,別看你這鞋皮子好,配件都不經用!”我暗想這老頭又犯了咆哮癥,正想反駁,他接著說:“你們年輕人每天早晚擠公交那么辛苦,鞋子不舒服不是活受罪嗎?”這句話倒是說到了我的心里,我順從地脫下另一只鞋遞給他。
那天,他不僅給我的兩只鞋子都換了皮筋,還免費給鞋跟粘了磨損墊。他一邊干活,一邊“教育”我:“女孩子不能只顧漂亮,腳若覺得累,身體會更累……”他的話語很像父母的叮囑,只是沒那么溫柔。我忽然覺得這個倔老頭沒那么討厭了,相反還挺善良的。我大著膽子仔細打量他,花白的頭發理成短寸,瘦削的面頰透著剛毅,那洗得發白的藍袖套和軍綠色的帆布大圍裙,是修鞋人的常見裝束,卻因為幾乎沒有污漬而顯得與眾不同,乍一看像工廠的技術顧問。如若脫掉這身工裝,老頭那孤傲的神情和舉手投足的做派,和我見過的機關里的老干部沒有什么區別。直覺告訴我:“這個老頭不尋常!”馮老,我在心里決定這樣稱呼他。
我開始經常光顧馮老的小屋。馮老大多數時候很清閑,他在屋里擺了一張小床和一臺小電視,午飯晚飯都在這里吃,對著電視喝一盅小酒,平靜愜意。他果然與我所料略同,退休前是國企干部,因為父親是位老鞋匠,手藝家傳,他退休后為了打發時間也操起了這項活計。他的顧客大多是居民區的老人和周邊的打工者,而年輕人大多都像我開始時一樣,被他的壞脾氣嚇跑了。
漸漸地,我和馮老以及附近的大爺大媽們都熟悉了。原來,馮老在這一片還挺有名的,大家直接叫他“老倔頭”。賣菜的大媽或者工地的大叔往往進門就笑嘻嘻地說:“老倔頭,給俺看看這鞋還能不能修了。”馮老也不搭理他們的無禮與貧嘴,直接拿過鞋子細細查看。做體力活的人,鞋子往往廉價又破舊,但馮老從來不嫌棄,相反,越是這樣的鞋他越用心。修完了一只,同樣不容人拒絕地把另一只也義務檢查縫補一遍,大家都說自己的鞋子在馮老手里至少可以延長一兩年的使用壽命。修完鞋,多數人會夸贊幾句他的手藝,也有那愛開玩笑的人故意“挑逗”他:“老倔頭,這鞋怕修得不夠結實吧?”這時,小屋就會傳出拍桌子甚至摔東西的響聲,當然還有馮老的怒吼與嘮叨。
馮老的“倔”不只體現在對手藝的自信與認真上,他對任何人和事都能“一倔到底”。除了修鞋這方面,他還有一件壯舉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我們對面居民區是20世紀90年代的老樓,配套設施和管理都有些落伍,很多人不愿下樓走很遠的路扔垃圾,就直接在樓上將垃圾袋拋出窗外,有的垃圾袋摔破了,污物橫流,蠅蟲肆虐。
馮老非常氣憤,他勸過居民區的業主,在樓前貼過告示,可大家都不在意,你扔我也扔。哪怕是見有垃圾墜地,馮老立即上去敲門,也沒有人承認,還有人叫他不要多管閑事。氣急的馮老干脆給電視臺打了電話。那天晚上,人們看到了馮老在電視上嚴厲地批評從高空扔垃圾的人,呼吁大家講公德講衛生。一夜之間,樓下的垃圾袋少了很多。沒多久,市環衛部門給小區設了垃圾箱。小區舊貌換新顏,馮老和他的倔強隨之聲名遠揚。
“倔”名在外的馮老很少露出笑容,大家也已經習以為常。去年春節期間,我無意中看到幾個衣著樸素的孩子圍著馮老嘰嘰喳喳,馮老則拍著他們的頭滿面笑容。事后,我了解到,馮老還資助著幾個特困家庭的孩子,孩子們每逢假期都會來看望他。
現在,每次看到這個外表冷硬內心如火的老頭,我的心里都會涌起一股熱流。他很平凡,是蕓蕓眾生中不起眼的一員,但他堅持不懈地以自己的方式活著。我當面稱他為“馮大爺”,但我更喜歡內心里對他的稱呼:馮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