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之美與時代之惡□老四

近段時間，世人皆談余秀華——新媒體（微信朋友圈）傳播的經(jīng)典案例，大眾成功參與了一場“造神運動”。作為詩人的余秀華，堪稱完美;生活中的余秀華，是底層的一桿旗幟;余秀華背后的電子屏幕上，是大眾對她的再創(chuàng)造。他們試圖把她拉下文學(xué)的神壇，在“文化滑稽戲”里，扮演追捧與捧殺的結(jié)合體。垂憐、愛慕、不屑、膜拜……余秀華以其與這個時代不自覺的對抗的勇氣，正在被塑造成無數(shù)個“我”。

無數(shù)聲音匯聚成一個聲音：

她的詩美得令人目瞪口呆

在她面前，我自己以及同時代的諸多詩人都成了“一坨屎”。

——這是第一感覺，多么悲哀的論斷，當(dāng)我敲下這幾個字的時候，一股莫大的蒼涼感籠罩心頭。一時間，好像除了余秀華，世上已無配做詩人之人。就像12年前，當(dāng)我站在小縣城大街上，整個天空被刀郎的嘶吼籠罩，別人的嘶吼就不再是歌，而是空洞的破鑼嗓子。

大眾對余秀華一邊倒的推崇，以及詩歌圈里偶爾跳出來的反駁之聲，在將她推向神壇的過程中，行使了殊途但同歸的職責(zé)。

大眾不適應(yīng)，詩人不應(yīng)該都是一堆接近廢棄的“貨”嗎？詩歌圈同樣不適應(yīng)，有多久沒被關(guān)注了？好像一夜回到80年代。

大眾說，原來還有詩人。

詩人說，原來大眾還讀詩。

大眾說，得了吧，除了余秀華，你們依舊是一群垃圾。

詩人說，你們的鑒賞水平依舊如此低下。

在這里，大眾清除掉對于詩人的偏見，帶著尊重以及零星的憐憫去接近余秀華，之后去掉憐憫，換成一種持久的敬意。他們第一次在“睡你”、“被你睡”、“叫床”這些性暗示面前肅然起敬，而不是像以前一樣發(fā)出漫天的嘲諷。

從沒有一個詩人的“火爆”過程如此之短，2014年9月，《詩刊》推出她的詩作，然后經(jīng)過博客尤其是微信的推廣，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進(jìn)入每一個擁有智能手機(jī)的人的視線。當(dāng)然，陽光下的奔跑不能抹殺她之前十?dāng)?shù)年暗夜里的追索。

“她的詩美得令人目瞪口呆”——無數(shù)人的聲音匯聚成了一個聲音。

傳統(tǒng)詩人的成長路徑被她大大壓縮：投稿—小刊物發(fā)表—大刊物亮相，小評論家認(rèn)可—大評論家認(rèn)可，市級文學(xué)獎—省級文學(xué)獎—國家級文學(xué)獎……她沒有經(jīng)歷論資排輩，認(rèn)祖歸宗，沒有投入哪個“大佬”的門下，被一派擁戴，被另一派攻擊。最重要的是，在某個時間的節(jié)點，在舉世矚目的“華山論劍”（比如著名的盤峰詩會）中，擁有一席之地，從此進(jìn)入文學(xué)史，廣收門徒，擁躉無數(shù)……

余秀華不自覺地拋開了以上一切束縛，像虛竹一般，一下子便擁有了天山童姥數(shù)十年的功力，讓那幫順著資歷的天梯往上攀爬的人羨慕嫉妒恨，讓所謂的廟堂上掌握話語權(quán)的老爺們無所適從。

所以，接下來，“老爺”們肯定會施展收編的大網(wǎng)，各種送溫暖、送榮譽、送金錢活動會不絕如縷。一個身殘志堅的女人，成為時代楷?！?/p>

這有什么不好嗎？一個大眾喜歡，受盡了眾人應(yīng)該受的苦難，寫出了眾人心中的悲戚的詩人，大眾總希望她保持自己的本性，同時生活得好一些，內(nèi)心的豐富持久一些。

在這個早已拋棄了詩歌的時代，余秀華穿破了層層云霧，她的詩，恰恰碰觸到了當(dāng)代人敏感神經(jīng)的一部分。她把這幾年我們想說，但又說不出來，無法表達(dá)的情感表達(dá)了出來。那是在一個殘疾的身軀里，在一個沒有人懂詩的村莊里，在一個被時代遺忘的角落里。

余秀華說，“我不想這樣被關(guān)注?！泵鎸Ρ姸嘁粨矶氲挠浾撸F(xiàn)場寫了一首詩，“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會停止喧嘩”。

“我驚訝的是，她比正常人的感受還準(zhǔn)確，‘穿過半個中國去睡你，‘奔跑成無數(shù)個夜晚……‘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對她來說，我真不知她是怎樣感知到的?！币粋€朋友親口告訴我，“她的詩是美好的，她就是美好的，客觀的她是怎樣的就不重要了。真誠是現(xiàn)代社會最稀缺的，人們都在想著保護(hù)自己，余秀華沒有，她一無所有，然后，在詩歌上，她也就有了一切?！?/p>

——對這樣的看法，我保持高度但不是全部的肯定。

文化滑稽戲：

被重塑的“腦癱詩人”

可是，后來我終于回歸理性，縣城的天空重又清靜，刀郎不過只是一場游戲。接下來，我開始懷疑剛開始敲下的關(guān)于“一坨屎”的那句話。

這場閱讀“狂歡”，首先要界定一點：你沒有任何理由去質(zhì)疑余秀華——她的人以及她的作品，一個底層的身有殘疾熱愛生活的女性，以及從靈魂深處迸發(fā)并與這個時代的痛產(chǎn)生無限共鳴的分行文字。

我不會批判余秀華，她同樣帶給我很多思考。但此時，有兩個人在我的腦海里游蕩，一個是劉年——余秀華爆得大名的最主要發(fā)現(xiàn)者，一個同樣優(yōu)秀的詩人，他說：“多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蔽蚁嘈?，余秀華會是作為編輯的劉年最大的榮耀。另一個是沈浩波，他說：“近期大眾輿論關(guān)注的兩個詩人，一個是許立志，一個是余秀華。一個是自殺的富士康打工青年，一個是腦癱癥患者。前者把苦難寫成了有尊嚴(yán)的詩，是個好詩人，所以大眾不會真喜歡他的詩。后者把苦難煲成了雞湯，不是個好詩人，所以大眾必會持續(xù)喜歡，熱淚漣漣。眼淚這東西，確實是世界上最廉價的事物?！?/p>

我依然相信，劉年和沈浩波談?wù)摰氖且粋€問題的兩面。劉年說出了久違的一種感動，不論是文本層面還是生活層面;沈浩波說出了對大眾娛樂的警醒。眼淚所代表的，有時是1942式的悲愴，但更多的時候——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它剛剛在《小時代》《致青春》《后會無期》里洗過澡，又跑到這里來流眼淚——這樣的人，恰恰是大多數(shù)。

波茲曼在《娛樂至死》扉頁上寫道：“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jiān)獄，另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蹦切┍桓袆拥撵`魂，這個時代最龐大的群體，他們在施舍廉價的感動的同時，都干了些什么？他們困惑，被時代相容也被時代拋棄;他們迷茫，被時代左右也被時代蹂躪……

腦癱、村婦、底層生活，這些本來就存在，然后被刻意提取的標(biāo)簽，本身就是迎合了大眾的需求。要說的是，腦癱并不影響思維能力，也就是說不影響寫詩的能力——界定一個詩人并不需要身體特征來參與，可是，人們往往會這樣去評判一個有著一定“才藝”的人。

所謂“打工詩人”、“美女作家”都是如此，身體和身份是可疑的，界定一個詩人的歸屬，打工、官員、大學(xué)生，這些標(biāo)簽和腦癱、聾啞一樣，是毫無意義的，甚至男女也是無意義的。界定一個詩人只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文本——用作品說話。

就像曾經(jīng)的無數(shù)次命名一樣，人們習(xí)慣性給她插上標(biāo)簽，“中國的艾米麗·狄金森”，“法國鄉(xiāng)村詩人雅姆”的中國版。仿佛不找一棵西方的大樹，這個人就會渴死。

消費主義之疾：

蛆蟲啃噬肚腹與腦髓

一代人的情感需要寄托嗎？我的回答是不需要，但往往會出現(xiàn)這樣的寄托，比如北島、顧城、舒婷，比如汪國真，他們自己并非任何人的“需要”，但人們需要他們來代表一些東西——上世紀(jì)80年代和90年代的某些微妙的情感。

如沈浩波所說，一個詩人成為公眾人物、社會名流，不是這個詩人自己有問題，就是時代不正常。即便在北島、顧城的時代，真正知名的人卻是舒婷，她太符合大眾的審美趣味了。是的，你會在神女峰上憑空高蹈，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卻很難在相信未來的吶喊聲中熱淚漣漣。

我不得不承認(rèn)，余秀華的詩作停留在了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恰恰是大眾能夠觸摸到的。再往上，大眾觸摸不到的地方，有更加精深的思索，那個世界往往拒絕眾聲喧嘩，卻是真正的詩的光芒所在。

奔向頂尖詩人的道路，就是奔向孤獨的自我的過程。這條路，只需要三兩個知己，而大眾，恰恰會毀壞它的純潔性。看看吧，喜歡余秀華的人里面，有一個龐大的當(dāng)年在汪國真的麾下熱淚滂沱的群體。

波德萊爾在經(jīng)典名作《腐尸》中寫道：“這些像潮水般洶涌起伏的蛆子/嘩啦嘩啦地亂撞亂爬，/好像這個被微風(fēng)吹得膨脹的身體/還在度著繁殖的生涯。”繁殖力超強(qiáng)的，并非藝術(shù)家本身，而是那些空洞的蛆蟲，他們啃噬的不是具象的尸體，而是麻木精神的腦髓。

一個獨立的靈魂不需要任何追捧，追捧本身就是一種蹂躪。享受追捧其實就是在享受罪惡，你有把“韓寒”兩個字捧到天上的權(quán)利，也有將其踩入糞坑的自由，但這兩個字背后那個人，曾經(jīng)代表了這個時代，又被這個時代拋棄，成為一個反向的代表。當(dāng)然，如果你單純?yōu)榱顺擅?，成為這個時代的糞坑，毀譽虛妄又算得了什么？

消費主義遇到自然主義，精神的疾病遇到身體的疾病，精神的空虛遇到精神的富足，這就是余秀華身處的時代。我們都是余秀華，也都是爬在她身上的蛆蟲。

湖北橫店村里孤獨寫詩的余秀華，北疆阿勒泰冬牧場上自由爛漫的李娟，深圳富士康里絕望呻吟的許立志，被癌癥奪去生命的于娟，因乳腺癌去世的歌星姚貝娜……運動式的捧殺，成為“文化滑稽戲”的一部分。

“他們都說/我是個話很少的孩子/對此我并不否認(rèn)/實際上/我說與不說/都會跟這個社會/發(fā)生沖突”——這是許立志一首名為《沖突》的詩。這種沖突感，被很多人忽視了。我想了很久，其實，我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沖突感，它同樣存在于余秀華的生命里。只是當(dāng)你看到的時候，你不是許立志，也不是余秀華。

在這個意義上，余秀華只是一根稻草，被溺水將死的人苦苦抓住。然而在另一個意義上，她則是巨大的消費場上一杯酸澀的紅酒，被剛剛從海天盛宴撤下來的人和從富士康里走出的人品咂，然后這些人又回到自己的盛宴和工廠。

世界安然無恙。

我養(yǎng)的狗，名叫小巫

余秀華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

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

干凈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

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

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

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

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fù)u著尾巴

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

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