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海

趙峙，本名趙一清。湖南澧縣人?，F居廣州。2001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青春》 《青年作家》 《朔方》 等刊物。有小說作品收入小說精選和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子《南漂》。

一

陰魂似的北風無處不在。不見它影兒，卻感覺它正鼓著勁兒往人身上鉆?；颐擅傻奶炜障褚恢坏箍鄣牟Ａ?，看不透，也看不到邊。

二海側退著接連挖了幾鍬泥塊，站直腰捶捶背，長長透出一口氣。目光觸到了不遠處他新建的兩層樓房。樓房還沒來得及粉刷，新鮮的紅磚一排排規則地排列著，與紅磚周邊的淺色沙灰線縱橫交織。在二海眼中，那面墻就像一段鮮艷的花布，色澤亮麗，紋理清晰。誰他媽說泥瓦匠是粗人？他們做起活來，比女人的手要巧呢！

二海不是泥瓦匠。他只是跟著泥瓦匠做過幾年小工，農閑時在工地上挑磚搬水泥和沙灰，給兒子掙每月都似見漲的生活費。

二海也曾砌過墻。他家新房右側的那兩間灰瓦小屋就是他和女人霞芳近一個月內砌起來的。只不過他用的工具是篾匠用的篾刀，而不是泥瓦匠用的砌刀。當然，他所砌的磚是原來舊房子的大土磚，而不是小巧鮮艷的紅磚。小屋上的瓦也是舊房的青色子瓦，連檁條也是舊屋的。二海只是將原來的舊屋移了一下位置并按比例做了縮小。小屋也不算小，堆放農具雜物后，還可放父親的一張老床。

女人輕聲咳了一下，算是給走神的男人提個醒。她沒朝二海看，用拿鏟的手背擦了一下鼻尖的清涕，然后母鴨似的蹲著移了幾步。二海剛才挖的幾鍬泥塊已被女人的小鏟挖破或斬碎，大大小小的馬蹄全被撿在她身旁的淘簍里。淘簍里有一些像小貝殼片一樣晃眼的東西，那是被大鍬小鏟不小心鍘破的馬蹄。馬蹄破口邊上溢出的白汁沾上濕泥后，白亮的邊邊兒不久就現出了暈黃的圈圈兒。

二?？猿钥猿缘赜志o挖了幾鍬，他想拉開與女人的距離，也想抽空把思緒從這塊田中拽出來。他家今年的馬蹄產量不高。當初沒選好田。此田泥層深，且底層軟，不易馬蹄生根結籽。夏季栽種時，二海他爹曾提醒過他，要他選另外一塊泥較淺的板田來種。二海沒聽，不是他不想聽，而是因為這塊田靠大路，大海家的雞常來踐踏，種什么東西都沒收成。兩妯娌差點為這事紅臉。二海想來想去最后選擇種馬蹄。當夏秋十分，齊腰高綠茵茵的馬蹄梗蓋住路邊雞群的欲望時，二海很為自己的英明決策暗喜過一陣子。

女人不一會兒又移到他腳邊。這次她沒有咳，也沒說話。她也許累了，想蹲著休息一會兒。她就那么低著頭蹲著，像蹲在茅坑邊，無所事事地用鏟子刮解放鞋鞋幫上的濕泥。

二海夫婦已在這個田上挖了三天，還沒挖上一百斤馬蹄。霞芳昨天就不想在這里耗時間了。大聲嘀咕賣馬蹄的錢還不夠二海這幾天在工地上掙的工錢，她自己的人工還不算。

二海昨天本想克制自己不同女人一般見識的。當他一鍬鍘著一片瓦礫后，他忍不住朝不停嘀咕的女人吼了一句：你煩不煩？二海覺得女人的啰嗦比鐵鍬鍘在瓦礫上的聲音還刺耳心悸。

女人當時愣了一下，當她抬起頭雙目與二海銅鈴似的大眼相撞后，她鏟子一扔，氣沖沖起身走人，可剛走幾步，她又停下，把臉扭向男人，話語隨著淚水一起齊刷刷滾了下來。

俺知道你擔心你老子，不肯出遠門。未必他胡大海就不是你老子的兒。你老子現在躺在床上等時日，他胡大海怎還那么心安理得地在鎮上做木工？他不來也就算了，嫂子怎也不端碗飯過來喂你老子一餐？餐餐都要俺去伺候！

你小聲說會死人？二海朝四周看看，瞪了她一眼。

我大聲說會死你家里人？

二海覺得無法再忍了。“啪”地甩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捂著辣臉欲沖去還擊，被二海一把推翻在地。

女人沒再爬起來，躺在濕地上哭罵開來，但二海聲音馬上蓋過了女人的哭聲。

有娘養無娘教的東西！我爹病成這樣你還忍心咒他？你這些年的飯都吃到狗嘴里去了！做人要憑良心。這世我與爹只能做一回父子。別人怎么樣，我懶得去管！我們做好我們的本分就行！你要明白，我們也在養兒！心不好會遭報應的！

二海似乎很激動，他的聲音大且急，女人的哭聲被沖得支離破碎，沒半根煙功夫，女人的幾星哭聲，如樹葉，在二海呼啦啦的強勁“北風”中吹得蕩然無存。

聽到吵鬧聲，二海家那條愛管閑事的黑狗從小屋中彈出身子，仰頭朝天沒目標地輕吠兩聲，見沒回應，它轉了兩圈又折回小屋去了。

昨天發生那件事后，霞芳和二海到現在都沒說話。霞芳似乎有些悔意。因為昨天她給公公做的晚飯，公公一口都沒吃。她和二海在田中的爭吵想必公公也已聽到。畢竟那塊田與公公住的小屋只隔一塊曬坪。鎮上的醫生已經對他們透過底。爹的腎病按現在的治療水平還是有得救的。但是救了老的，兩家小的都將沒書讀。大海兄弟商量后決定就在家盡孝，做點好吃好喝的，讓辛苦一生的父親最后享幾天清福。

可能嫂子也聽到了二海他們的爭吵，或者別人聽到后給嫂子傳了話。大海收工回來后和嫂子一起打著手電筒來看過爹，還帶了兩個紅瓤柚子。嫂子說是大海收工后從鎮上水果店專門給爹買的。霞芳聞聽撇了一下嘴，她們家那兩棵柚子樹上的柚子是什么顏色她霞芳還不清楚？霞芳將目光落在大海的大頭上，她想看看這花白頭發中雜有一些鋸木屑的大頭聽到嫂子的話后是點頭還是搖頭。想不到大海說話時根本不用頭，只轉他的兩只骨碌碌的小眼睛。霞芳有點懷疑他這么沒定力的眼神按墨線鋸木料時會不偏線？

大海他爹似乎沒聽大海二人說話。他平躺著，半閉著眼，一聲不吭。如果不從他微微起伏的胸脯上看，還真以為他就這樣過世了。

二海似乎沒多大興趣同大海搭腔，只是不停地給他敬煙。在大海兩只耳朵上都夾滿紙煙時，大海終于起身了。大海對床上的老人說：爹，再過三四天，東家的那套家具我就做完了。到那時我就來陪陪您。沒辦法，下個月東家要嫁女。工期趕得緊。

大海說時一直看著老人。老人沒應聲。他可能睡著了。大海走上前，想俯下身對著老人的耳邊說兩句，老人凹陷的眼窩中突然滾出的幾滴眼淚讓他有點不知所措。大海倉惶地轉過身，卻不小心踩著了黑狗的一條腿，引得它一聲嗷叫。

走吧，不要啰嗦了，一直站著的嫂子拉了一把大海。爹難道不知道你負擔重？他的兩個孫子開過年就要大幾千學費。他老人家又沒錢來支援，你不努力干怎么行？！

霞芳的嘴動了動，想說沒說出來，兩眼朝嫂子狠狠剜了一眼，但嫂子走得快，霞芳的目光只夠到嫂子疾走的后背。

二海知道霞芳此刻還帶著情緒，他已翻了好幾鍬泥塊，她仍愣在那兒。二海走過去，提過淘簍自己用手在泥巴上撿馬蹄粒。有些馬蹄藏在泥塊中，要按著褚黃色的根須一邊扒泥一邊摳才行。二海的手指粗且短，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仍摳不出來，他就掄起鍬向泥塊鍘去，往往泥塊開裂處，會露出幾片白慘慘的馬蹄。破馬蹄就像白骨一般，落在二海的眼中比血還驚心。待二海再沿粗大的馬蹄根去摳時，一只鏟子已出現了在他眼前。他一怔，心頭也一熱，想去看持鏟人的臉，但那華發蓬亂且沾有泥星的頭一直沒抬起來。

二

黑狗的叫聲引起了二海的注意。在他家小屋門口前，大海正與黑狗僵持著。大海手里捧著東西想進去，可黑狗不讓，在大海踢了一腳這瞎眼狗后，黑狗也向大?；鼐戳艘粋€攻勢，大海手中的東西嘩地應聲而碎，湯水灑了一地，飄出一股好聞的香味。大海氣得團團轉，待他找到一根長把竹掃帚欲打黑狗時，黑狗的長舌已將地上熱騰騰的食物卷吃殆盡。

二海用馬蹄枯梗擦擦手，走過來給大海敬煙。問，過來怎不說一聲？我幫你趕一下狗嘛。

大海正在氣頭上，沒答話。他望著黑狗跑遠的身影重重跺下腳。我好不容易給爹燉了一缽精肉湯，想不到被這狗日的給弄潑了。

你常過來就不會有事了。狗也欺生的！霞芳接過話說開來。她似乎知道這話不受歡迎，說的時候頭也沒抬。二海本想橫她一眼，想到太遠不起作用，小聲罵了一句：你嚼蛆！隨即扭頭朝大海陪笑臉，哥不是說今天要到鎮上做工的嗎？怎回來了？

大海沒有回應，他憤怒的目光還盯著遠處。二海側頭看了一下，黑狗的身影正與霞芳成一條直線。

二海進屋給大海倒了一杯茶，問哥在屋里還是在外面坐？

大海沒接茶，說：我只是抽空來看看爹，順便給他做點好吃的。想不到被這狗日的給……大海見桌上的剩菜剩飯原封未動，看二海一眼，又朝爹呶呶嘴，在征得證實后，大海向前緊走兩步，抬手放在爹的鼻前試氣息。

看來爹的時日真的不多了。我倆該一起商量怎樣操辦后事。

外面有點太陽，我們到外面去說吧。

不，有些話咱哥倆在這說合適些。我不說你也清楚，現在我比你負擔要重得多。爹的后事，我想能簡就簡，你沒意見吧？

二海看一眼床上的爹，眼中有淚光在閃。愣了一會兒，他說，按理，爹辛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把咱倆撫養成人，還幫我們成家……我們應熱熱鬧鬧地把他送出門才像話。

你以為我不想？要有錢才行呀！大海兩手一攤，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二海，似乎有話要說。

二海沒接話也沒朝大?？矗皖^搓著手。

大海點燃煙，終于開口了：咱哥倆能不能趁爹還沒啞口先問問爹手頭還有多少錢？俺哥倆也好做一下計劃，需花多少？該借多少？

要問你問，我不問。二海抬起頭，眼中滿是驚奇。

大?？粗５哪?，接著說，村里人對咱哥倆有一些不好的看法。說咱哥倆有寬敞的新屋不給老爹住，把他趕到黑黢黢的小屋里。更有嚼舌根的說你的兩間新房爹出一半的錢……你知道的，爹這幾年每年都種十來畝棉田！

大海說到這兒，止住話頭，看二海的表情。

這時，爹動了一下身子，同時伴有一聲輕微的呻吟。

二海連忙跑到床邊，不安地盯著爹。爹沒動，也沒說話，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這時，黑狗回來了，見到大海，身子不由緊縮了一下，它夾著尾巴，望著大海低聲吠個不停，隨時準備一副要進攻的姿態。

大海也滿懷敵意地盯著黑狗，并隨手抓了一把椅子握在手上防備。黑狗在二海的呵斥聲中躡腿躡腳地退到床邊，慢慢伏下來，兩片長耳仍警惕地豎立著，且不時地扭頭回望。

這黑屎碳不除掉將是一大禍害。大海憤憤不平地說。遠的不說，就說現在，有它在，哪個親戚敢前來看爹？說遠一點，爹過世辦喪事時，那么多人來來往往，萬一這黑屎碳對誰看不順眼咬一口，那將是一個大麻煩?，F在打一針狂犬疫苗動不動就幾百上千元。我現在已對你說清楚了，到時若真有此事需給別人賠錢不要說我不愿分擔！

大海接著說，黑屎碳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往后我可不敢來了。即便爹臨老送終，我也不會來。你可別怪我不給爹盡孝！見二海猶豫，大海從墻邊的杉木扁擔上取下一根棕索扔在他面前。

二海顫抖地撿起繩索，看看大海，又看看黑狗，慢吞吞地用繩索套起一個活圈。見大海一直盯著他，他慢慢點起一支煙，吸了幾口，然后步子沉重地來到黑狗身邊。黑狗沒動，搖了兩下尾巴。當毛乎乎的繩套圈住它的脖子時，它溫濕的眼睛盯著二?？戳艘幌?，二海馬上將頭扭向一邊，沒敢看。

大海接過二海手中的繩索，隨手操起那根杉木扁擔，威風凜凜地拉起黑狗。黑狗有些緊張，渾身的皮毛都在抖，雖然它的頭被繩索套著，它還是扭了幾扭試著往回看，想找二海或者床上那個熟悉的老人。

三

當霞芳聽到狗的哀號聲匆匆從田里趕到院中時，黑狗已直挺挺地懸在一棵槐樹枝椏上，停止了掙扎。它紅紅的舌頭垂得好長，舌尖上滴著粘粘的欲斷還續的涎液。霞芳吼著從大海手中奪過繩索，用力一揚手，黑狗倏地墜落下來，繩索在樹枝上滑飛不少皮屑和塵埃。黑狗身子重重著地后，震了一下，它細長的四肢像花瓣一樣柔韌地張開來，迎著霞芳驚詫、憤懣的淚臉。

二海一直蹲在階基上抽煙，沒理霞芳的哭罵，也沒理在槐樹下低頭圍著黑狗轉來轉去一身輕松的大海。

二海又抽了一支煙，待他看見大海的大頭從他家院墻的轉拐處消失時。他顫顫地站起來，看著低頭手撫黑狗的霞芳，他的鼻頭不由輕輕地抽泣一下。也就在二海抽動鼻頭時，他聞到了一股特別而又熟悉的氣味，他立刻意識到了什么，急急地向小屋跑去。

小屋內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農藥味。爹雙目緊閉、口吐白沫，已沒了氣息。床前還剩著半瓶甲銨磷藥液。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