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爽
下面我開始講這個故事,你要做的就是聽著,
1
新新是一家有名望的影視公司,時時會有主動投稿的編劇,盡管成熟的故事不多,嚴田通常都會倒茶遞煙,與人為善地接待他們,午餐之后,剛回到辦公室,就看見劉海東。劉海東醉醺醺地推門進來的,掏出名片和一只蘇煙塞在嚴田手里,名片上寫著他的名字,說明來意,劉海東坐下來就仰脖喝水,一飲而盡,嚴田倒的是溫水,不是酒,辦公室里開始彌漫著火鍋的味道,他喝水咂嘴的聲音很響亮,可能是因為喝酒了吧,劉海東說自己是電視編導,業余時間也寫劇本,講起故事的時候開始亢奮了,故事很勵志,聽起來卻很渙散,嚴田細心聽著,企圖發現些亮點,劉海東咂嘴的聲音在抽煙的時候都會發出來,幾口煙之后,劉海東不再說故事了,開始說自己的生活經歷,在北京,在上海,在北京和上海之間,很久都沒回北京了,零零碎碎大致和一個舞蹈演員的名字有關系,此時,辦公室里有手機在振動,嚴田遞給他,來電顯示是舞蹈演員的名字。劉海東開始和電話談了起來,還脫去了外套,天氣有點熱,辦公室還開著空調,嚴田走出去與前臺小姐說收快遞的事情,說完之后回到辦公室看見劉海東已經睡著了,嚴田打開窗戶,抽完一支煙,叫醒他,他連忙給嚴田遞煙,嚴田指指煙灰缸,表示自己剛抽完。嚴田希望他繼續把故事講完,劉海東為自己點上一支煙,沉默不語,嚴田忍不住說,你不是來專門投稿的吧?劉海東說:你怎么知道。嚴田說:我的辦公室不隔音,聽到了一點。劉海東說:剛才打電話的是我前妻,就快變成前妻了吧啊哈。她是北京人,所以我從上海趕過來辦手續,他站起來指指窗戶外面又說:她就住在對面的公寓。
看了看對面的公寓,嚴田說,你還挺單純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出這么刻薄的話。
劉海東從椅子上坐直揉了揉眼睛,揉眼睛的時候很笨拙的感覺,可能他就是一個很笨拙的人吧,嚴田想,或者說,這種笨拙可能就是自己說的天真。
劉海東一邊揉眼睛一邊說:我就怕別人罵我單純。啊哈。
嚴田只是隨口一說。他感覺自己到了那種說話越來越不過腦子的年齡。或者說,他不想過腦子更不想跟劉海東過腦子。再或者說,劉海東和我有關系嗎。
嚴田想,劉海東這會兒是不是應該走了,再不走就要堵車了,自己是不是要告訴他:那你等我消息?嚴田不知道寫劇本對劉海東來說意味著什么?他不會真的靠寫劇本掙錢吧。
想到這,他后背不由自主地一陣痙攣。最近他的后背總是痙攣。
他并不打算培養誰更不打算發現誰。就這樣吧。挺好。嚴田想。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在一個體面的位置上。隔三岔五就有這種人過來。
其實他很想勸勸劉海東,比寫劇本更好的是回去找自己的舞蹈演員。以此知道他們都作出了錯誤的選擇。
但是他并沒有把話說出口。
嚴田走到窗面,看著對面的公寓,和圍繞在公寓四周的高架橋。他發現自己竟然在認真觀察這座公寓,這實屬罕見,公寓完全被高架橋環繞,嚴田對著窗外說:再不走就真該堵車了。
就好像劉海東站在窗外一樣。
劉海東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時候,嚴田才把腦袋轉過來。
走,這就走。劉海東一邊說一邊從桌上順了一根煙。
他很迅速,尤其拿煙的時候。
嚴田說,這包都是你的。
劉海東很不好意思,然后就真的把那包都拿走了,大概也不到一包了。
嚴田心里想:孫子。
2
劉海東走后,嚴田給前臺打電話,叫人過來倒煙灰。他生平最討厭那種不倒煙灰的人,留著,日復一日地留著,難道是對生活的一種紀念?
前臺來了又走,走的時候順便帶走了煙灰,這之后,嚴田走到桌前,拿出望遠鏡。他的辦公桌里有個望遠鏡。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的辦公桌里都有個望遠鏡。嚴田為此洋洋自得。
這是一個很高級的品牌,黑色。嚴田喜歡黑色。他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可能僅僅因為黑色十分單調。單調的都是對的,這差不多算是他的人生哲學了。換句話說,他挺怕麻煩的。比如他這段時間總是要拜托一個人,但是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和這個愿望相反的。單調的同時也意味著簡單的。望遠鏡做工精致。他微調焦距之后,果然,劉海東晃晃悠悠地從望遠鏡里出來了。
望遠鏡里的劉海東,比真人縮小了兩圈,所以不太能看出是個胖子。和新新影視的大門比起來就更是一個小黑點兒了。小得十分可憐。劉海東在望遠鏡里稍作停留,就走了,走得義無反顧,嚴田以為他會多停留一會兒,四處看一看,無論看向什么方向,但劉海東就這樣走了,好像要今夜趕路回到上海一樣。北京是傷心之地,他不想多做停留。
嚴田放下望遠鏡,又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同時摘下兩樣東西,他覺得很有成就。把劉海東放在桌子上的名片放進垃圾桶之后,嚴田又把他遞過來的劇本放在身后的柜子里,這個柜子兩米高一米寬,他想到了一個比喻劇本墳墓,里面的劇本全是關于愛情的,真是叫人受夠了。這個世界病得不輕啊。他又想到“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另外還有書堆在柜子最上面,太不穩定了,隨時會倒下來。嚴田一邊小心翼翼地放進去之后希望它不要真的倒了,一邊在對付自己的牙縫,中午吃的飯卡在了里面,這讓他整個人從里到外都不自在起來了。
之后,嚴田重新回到窗前,劉海東早就不見了蹤影。如果他要打到車,也要走出很遠,四周都是環繞的高架橋,根本沒有泊車位,難道他去了街心公園。他也走得太快了。只有一個沮喪的人才會走這么快。都要離婚了還有什么沮喪的,他十分不解。
也許他真的去了街心公園。
與其說嚴田對街心公園十分了解,不如說,嚴田對公園里面的假山,假山四周用過的餐巾紙嚼過的口香糖空的香煙盒十分了解,起碼嚴田也往那里扔過空的香煙盒。如果劉海東抽光了剛剛順走的那盒煙,大概也會扔在同樣的位置。雖然這種事情不值得提倡,但世界上也不多一個香煙盒不是嗎?
街心公園正是坐落在劉海東所說的那座公寓下面,其實嚴田沒有告訴他,自己比劉海東更了解那里,這是一個關于偷情的故事。嚴田當然沒有告訴他。他和自己有關嗎?他甚至希望一生都不要再看見這個人,都不要再看見這種爛劇本,這個爛劇本可能拍成的爛電視爛電影,掙的爛錢,爛行業,爛男人爛女人所有爛到底的一切。
嚴田再次拿出望遠鏡,調焦不準,很暈,眼前事物忽大忽小。
有人敲門,前臺過來送東西,嚴田把望遠鏡順手放在身后,
門沉悶關上之后他又重新調了焦距。
唯一讓嚴田感到興奮的是,如果沒有劉海東的提醒,自己幾乎還沒有從這個角度欣賞過它。對面的公寓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建筑。那座建筑最大的特色就是窗戶。白色大理石鑲嵌的門框把窗戶里的褐色布料提高了至少兩個檔次。如果你不覺得壓抑是錯的,那簡直可以用欣賞的心情認真對待眼前的一切。窗簾的顏色從里面看要比外面深。靠墻放著黑色木椅,椅背上雕出的花兒,一朵一朵開著。尤其是205那間,窗戶對面放著一個兩扇對門的大衣柜。柜子上有一個恰到好處的鏡框。誰經過就照誰,墻上掛著一幅油畫作品。油畫里的女人,皺紋走向很特別。
嚴田這么熟悉,多虧了毛小靜啊。
毛小靜就住在205。
尤其是那幅油畫,他們每次做愛的時候都盯著油畫看。不止一次,他讓毛小靜拿下來可是那幅畫從來沒有被拿下來過。她說不就是一張畫嗎。嚴田對藝術一竅不通,可是每次他趴在床上或者踩在涂著深紅色油漆的木板上久久凝望著那幅畫時總是想:面孔中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個皺紋更動人了。她是誰?她和毛小靜認識嗎?或者說,毛小靜和她認識嗎?雖然這樣想過,但是他一次都沒有問過,他是怕毛小靜吃醋,但他竟然把毛小靜想成了一個吃醋的女人,他又開始覺得自己很狹隘。
嚴田認識毛小靜的時候她就住在這里了,他們認識快兩年了。這種事情誰會記得?再說這種事情就是這樣,第一次之后就都一樣了。毛小靜已經青春不多,又很成熟,但是對自己的成熟沒有把握。嚴田感覺自己愛上的就是她的這種沒有把握。或者不是愛。他感覺自己睡的就是毛小靜的這種沒有把握,這讓嚴田感覺自己很有把握,有一種把一切玩弄于股掌的感覺,且十分良好。
雖然這是一個偷情的故事,但嚴田也不是非愛她不可。只是他想愛一個人的時候,毛小靜就出現了,她出現的是那么的恰到好處,也不能說是愛,是需要,對,需要,那種一個換一個的關系和感覺。
想到這些的時候,毛小靜的招牌笑容就出現在眼前,出現在窗戶上,出現在窗戶外,就像很多人不喜歡笑一樣,毛小靜喜歡笑,或者說,很多人也不是不喜歡,是不會。對,不會,徹徹底底的無能。就像性無能一樣,他們患的是笑無能。因為太聰明所以笑不出來,人做不出沒有理由的事情,這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笑是一種天分。如果出生沒有,就永遠沒有了。毛小靜屬于這個世界上在這方面十分稀缺的資源,竟然被自己發現了,嚴田想。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伯樂。毛小靜就是那匹千里馬。他不由得又想到毛小靜在床上奔跑的場面,好大的一片草原啊,在辦公室里浮想聯翩的時候,他竟然聞到了十分清新的空氣呢。
這樣想著,劉海東嘴里的舞蹈演員竟然也出現在了嚴田的頭腦里,她真的也住在那棟樓里?那搞不好,劉海東也是見過毛小靜的,哪怕見過一次。而自己也是見過舞蹈演員嘍。就像很多劇本里說的那種,茫茫人海擦肩而過?他突然感覺自己和劉海東也有著某種緣分。
雖然此時此刻,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從來沒有人規定嚴田的下班時間,這也是他一直還喜歡這份工作的一個原因,只是想到這個原因,他怎么都高興不起來。他關掉電腦,他總是直接關掉電腦的主機。他心里暗暗期待:持續不斷地這樣做下去,會不會有一天,轟的一聲,電腦就爆炸了,轟的一聲。甚至整個房間就爆炸了。
去哪兒呢?嚴田想。如果打算去找毛小靜然后再像一個疲憊而滿足的男人一樣回家的話,他根本不需要考慮,他只要徑直穿過道路兩旁的樹木就可以走到那座公寓,然后再爬上3樓。因為公寓的一層叫零層,二層叫一層,所以毛小靜的205其實在三層,但是三層也好,四層也罷,是根本不用坐電梯的,而不坐電梯的好處顯而易見,比如沒有人知道他來過。嚴田不是沒有想過,就算有一天毛小靜死了,也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到自己頭上。之所以這么想,他都歸結為看了太多劇本的原因,當情節不知道怎么進行下去的時候,就讓好端端的一個女人死掉,而且大多是那些獨身的女人,一個人就有一個大house。胸大腰細腿長,除了不像毛小靜一樣喜歡笑之外,她們簡直就是男人的繆斯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嚴田從沒有愛上過劇本里的女人,哪怕一個都沒有,哪怕一瞬間都沒有。如果不是定期去205,他差不多就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陽痿了。
當然話又說回來,在他們這個行業,陽痿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陽痿才能說明你是一個成功人士,壓力大的男人哪兒有不陽痿的呢?如果你這么有錢都不陽痿,那沒錢的男人還有什么優勢可言呢?雖然嚴田知道自己也并不是十分有錢。
嚴田并不陽痿,但是每次看到開電梯的女人他都緊張。眾所周知,這種高檔公寓總是有開電梯的女人。報紙上說,這是為了解決就業。雖然他并不經常看報。加繆說,現代人只做兩件事:看報和通奸。第一個是代表淺薄,第二個是代表性。城市人口三分之一都在做第二件事。嚴田知道自己正是這三分之一,他沒什么緊張的,除了對開電梯的女人。
開電梯的女人總是喜歡觀察男人,從鞋尖望到頭頂,每一寸,嚴田自然清楚自己的外貌:人到中年,是那種可以讓一部分女人迷戀的類型,但絕對夠不上讓一大部分女人迷戀。大概是這個原因,他只坐過一次電梯之后就再也不坐了。他知道,開電梯的女人就是那一部分女人之外的另一部分。誰也禁不起推敲。所以嚴田總是親自爬到三樓,別說三樓,就是30樓,對嚴田也不在話下啊。他有了一種古怪的論調:只要還能爬上30樓,就還會有女人前仆后繼地任他選擇。他多希望毛小靜搬到30樓啊。
嚴田有很多類似的古怪的論調。有一年,他一個人到了西藏,然后整個人都不好了,他相信這證明了他身體是多么的好啊,而那些毫無反應的人其實已經大難臨頭了。就像一個人平時吃兩碗飯,到了西藏缺氧,只吃一碗飯,所以當然不舒服,但是吃兩碗飯的人總是比吃一碗飯的人更加年富力強不是嗎?雖然在那之后他也再沒有踏進過西藏一步。
嚴田想了很多,但是那天,他們終于沒有見面。
要不要見面的這種擔心在最近半年顯得很頻繁。他感覺自己快要老了。就算爬上30樓也還是快要老了,站在公寓的零層,他突然想到劉海東,他是不是也像自己此時此刻一樣,傻乎乎地站在這里,等待他的前妻出現,那個舞蹈演員。這樣想著,劉海東的長相就又出現在嚴田的頭腦中。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長得像豬的男人在日女人方面頗有一套呀,他竟然睡了一個舞蹈演員。嚴田突然覺得劉海東也不是這么悲慘了。雖然眼下的事實是,他們要離婚了。
嚴田就這樣在零層停留了很長時間,既沒有上去也沒有不上去,但是他并不打算停留太久,他擔心碰見舞蹈演員。他總是覺得自己會一眼把舞蹈演員認出來,如果認出來,自己是不是要和她打一個招呼呢。然后告訴她:我也認識劉海東?
而且劉海東告訴過他,舞蹈演員就住在四層。
自然,嚴田對這種巧合十分驚奇。
因為到了他這個年齡,驚奇比什么都重要。有一次喝多了他想:如果死亡能帶來驚奇,他都愿意去死死試試。不過第二天酒醒之后,他就為自己的沖動感到十分可笑,是啊,死亡當然能帶來驚奇了。不光給自己帶來,還給別人帶來。想到還給別人帶來,他就并不十分想死了。他活了這么多年這么多月這么多天,還沒有想過真的為什么人去死。是不是從來沒想過死就證明從來沒有活過呢。但是這足以證明,自己是個多么自私的人,呵呵。而一個自私的人就更不用去死了。想通之后,嚴田就又活得十分愜意了。他甚至感覺自己已經死過一回,獲得了某種通過死亡也只有通過死亡才能有的經驗。這種認識不得不說是十分珍貴的。這樣更讓他堅定了酒精帶來的好處。
嚴田常常喝多。
他想不出不喝多的理由。
毛小靜也經常喝多,所以說他們的關系也許更像是酒友。兩個人經常在205推杯換盞。毛小靜喝多之后總是笑,各種形式的笑。如果彎腰笑的話,就會把腰露出來,好像腰也跟著笑了,她有腰窩,就像酒窩長錯了地方。但是她平時也總是笑,所以嚴田無法從這種表情里判斷她是不是真的喝多了。
他們總是喝多之后做愛,嚴田堅信這是對一個喝多了女人的最好安慰,但是他從來不敢想,這是不是也證明了彼此依然十分陌生。
這樣想著,嚴田不由自主地爬上了頂層。雖然沒有到三十層,但大概也有十幾層了,這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年富力強。
風光無限好,他上去之后不由發出這種感慨。
天氣十分炎熱。樓下視野中的房子和樹木正在波動,看來對世界上的某些形容詞是準確的,比如“熱浪”。運送冷食的面包車急速駛過。就像一輛救護車。嚴田吃過那家面包店,想到食物的味道,他此刻心中突然泛起一股柔情,但這又讓他覺得多此一舉。
什么都沒有發生。
他希望發生什么呢。在頂層做了短暫停留之后,他重新回到樓下,自然,又一次經過了205,他當然沒有進去。
就這樣,他輕輕松松地走出了公寓的大門,他因為自己的猥瑣反而覺得十分輕松,毛小靜就住在里面,但是他竟然就這么出來了,出來之后,他的第一個動作是點煙,靠著樓梯門口點煙。如果正好此刻有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路過,大概會多看上兩眼。并且,此刻真的有三三兩兩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住在這座公寓里的大多出手不凡,他又想到劉海東嘴里的舞蹈演員。想得如此深入,甚至想到了劉海東的那張嘴和那張嘴里的牙。那可真是一口爛牙啊,搞不好舞蹈演員就是因為爛牙和他離婚呢,他想自己都從來沒有睡過一個舞蹈演員。如果是芭蕾舞,那她一定有兩條天鵝般的小腿。(要真是天鵝的小腿搞不好也十分惡心)嚴田抽了兩口之后把煙掐滅,又回頭望了望天空,他第一次發現,這座公寓真的比天空還高。雖然只有十幾層。天空灰蒙蒙一片,總有人抱怨這個城市的空氣太糟糕,只有戴上口罩才是萬全之策,但是嚴田想,他們難道打算活著走進下個世紀,手拉手走進下個世紀?
嚴田從來不把煙抽完,他想給自己多留幾條后路。
扔掉手里這根之后煙盒里就空了,他有點后悔一個小時前把另外一盒給了劉海東,再過一個小時,他擔心自己連劉海東三個字都想不起來了,好端端地把一盒煙就這么給了陌生人,他下意識地聳聳肩膀,又用腳碾碎了剛剛扔在墻角兒的煙頭,碾得十分碎,他根本不想給自己留什么后路。
3
再次見到毛小靜,是兩周之后的一個傍晚了。用嚴田的話說——那個白天他太疲勞了,他必須找毛小靜,只有毛小靜可以緩解這種疲勞。雖然他已經開始感覺緊張了,但是他們一見面還是開始慌亂的親吻,毛小靜的嘴唇在嚴田身上緩慢滑落。接著開始咬他抓他,嚴田罵她賤貨,她才停下來,嚴田明顯感覺這一次很艱難,毛小靜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掛在嚴田的身體上。然后笑個不停。
和我做愛就這么搞笑嗎?嚴田想。
是很搞笑吧。他自問自答。
接下來,兩個人省略了細節進而瘋狂地發展。這并不是因為他們有多么相愛,或像文學作品中描寫的那種沒有未來的關系,希望通過性銘記此時此刻一樣。實際情況比這要簡單得多呢,毛小靜身材一流,胸部更是很難讓人一手把握。而嚴田正像很多人一樣,覺得這讓人感到安慰和無休無止、充滿力量地貪婪。這種安慰里也略帶傷感,嚴田用手劃過毛小靜的后背,他想到庖丁解牛,清虛的脊椎的輪廓,但是嚴田清楚:再過幾年,毛小靜就會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也許一夜之間。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都發生在一夜之間嗎?想到傷感的事情,他總是更加努力,用毛小靜的話說:他們又來了一個回馬槍。
之后,嚴田把頭埋在毛小靜的胸前。鼻息細微劃過她的皮膚。再安靜一會兒就可以睡著了。關于未來的決定他一直沒有機會和毛小靜說,一方面,他覺得根本不用說,根本不用打招呼,甚至連一個眼色都不用,如果有一天突然作出什么決定的話,那只是事情必然的結果。毛小靜又不是一般的女人,就算自己有一天走了,也還是毛小靜會更瀟灑一些。搞不好毛小靜比自己更像一個男人呢。長了胸難道就不是男人了嗎?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胸,扁平而蒼白。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下不了狠心。
毛小靜正用舌尖撩撥嚴田的眉毛,親吻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總是在鏡片下面,所以是從來沒有人親吻的神秘地帶。嚴田說:濕乎乎的,都看不見了。
直到嚴田淺睡過去,他都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醒來的時候是晚上九點,明天的這個時候,結婚九年的老婆就會從南京乘坐綠皮火車緩緩到達,老婆連高鐵車票都不想買。想到這些,嚴田就知道這個女人只能給別人當老婆了。或者說,只能給自己當老婆了。明天自己去接她。然后安頓下來,如果不是太累的話,他們應該像夫妻一樣生活。
這九年來,他們一個生活在南京一個生活在北京,不離婚的原因就在于他們隨時可以離婚。而這兩座城市的距離也恰到好處,既不太遠也不太近。這正是天意啊。想到天意兩個字,嚴田打了一個哆嗦。毛小靜問他——冷嗎?寶貝。
寶貝,寶貝?竟然叫自己寶貝?嚴田又打了一個哆嗦。
這下毛小靜知道他真的是冷了。
毛小靜當然知道嚴田是有婦之夫。還知道他的老婆叫齊玲玲,就算離婚了,毛小靜也不會和嚴田在一起,所以他們最好不要離婚。她突然想到“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又想到“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覺得十分好笑,于是又笑了起來。
快十點的時候,嚴田準備離開。毛小靜從來不送他。提上褲子之后嚴田又一次看見了墻上的那幅畫,畫中女人的皺紋走向很特別。反正就要結束這種關系了,如果再這么下去,自己非要認識畫中的女人不可了。
你還是不喜歡?毛小靜指著問他。
我干嗎喜歡她啊,她又不是活的。嚴田說,不過你喜歡就好。他說出這句話之后覺得自己已經在兩個人的關系中掌握了全局。
什么時候再來,毛小靜幫他別上腰帶說,你胖了,要在倒數第二個扣眼了,原來都是倒數第一個。(倒數第一個這個說法頗為新奇,不就是最后一個嘛)
嚴田低頭看了看自己,說,胖點兒好。又說,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嗯。毛小靜應了一聲。
直到門沉悶地關上,
但是突然,幾秒鐘之后,毛小靜又從里面打開一條縫說——嚴田,要是太忙就忙你的。
嚴田遲鈍地應了一聲之后才敢松口氣。他不知道毛小靜的決心是從哪兒來的,還是自己已經破綻百出?
但是這樣多好,反而給了自己決心。
傷害一個人也需要優越的條件,自己有嗎?嚴田把腰帶重新別回最后一個扣眼之后他對自己說——就這樣吧。
咚咚咚,他下了樓。反正只是三樓。
4
第二天九點,非常準時,齊玲玲坐著綠皮火車就從南京咣當咣當地來了,距離他們上次見面過了不到兩個月,上次是嚴田去南京開會,說是開會,其實就是去拿一筆制片費。
齊玲玲這次打算長住,她拿了不少行李。看上去對未來十分樂觀。這種未來主要是指的兩個人的關系,所以可以說,看上去她對兩個人的關系十分樂觀。嚴田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所有行李都在吧。嚴田拎起一個包說。
有些就放在南京了。
跟單位里說好了?
說好了。
先住下來吧。北京也有事兒干,你可以干的事兒也不是沒有。
雖然話這么說,但嚴田心里比誰都清楚,齊玲玲能干什么呢。北京比她想的還要大。她知道哪兒買鹽水鴨嗎?
來北京這么多年,嚴田早就換了口味。有一天他突然不喜歡吃鹽水鴨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屬于這里了。
嗯,齊玲玲說,你知道,我不是非工作不可。
嘿,嚴田心里想,這話是從何說起呢。雖然自己對老婆并不十分了解,這么多年來總是聚少離多,但也略知一二,齊玲玲什么時候成了非工作不可的女人了。
但是如果她不工作,那自己就真大難臨頭了。想到這個近在眼前的事實,嚴田又出了一身汗,冷汗,一絲一絲地從毛孔里往外冒。很快暈成一片,黏糊糊地貼在后背上,就像穿了一層塑料雨衣。整個人都不自在了。齊玲玲非常體貼,問他是不是太沉。嚴田說——老了。
他想到僅僅昨天,毛小靜問過他一句大同小異的話——冷嗎。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遇見的女人都會在關鍵時刻表現得異常溫柔。難道是她們商量好的。她們憑什么商量好呢。誰給了她們這樣做的權力?
怎么我一回來你就老了。齊玲玲伸出一只手偏要把包搶過來。嚴田說不用不用可是又不十分堅決,一來二去,包就掉在了地上。
干脆原地不動歇會兒吧。嚴田說。
你瞧,都臟了,齊玲玲飛快地把包撿起來。
你自己是不是沒好好吃東西。齊玲玲拿著包質問。
只要一見面,兩個人就總會發生這種質問,嚴田十分沮喪。
而他現在就已經開始為剛剛那句話后悔了。他發現自己最近經常說些傻頭傻腦的話。什么叫“老了”,這不等于跟老婆宣布一個事實嗎——懷孕大概也不會一擊必中吧。再說,齊玲玲過來的主要目的不就是這個嗎,如果這件事情不能旗開得勝,那真是出師不利啊。從懷孕,嚴田突然想到了小蝌蚪,他想到一個小蝌蚪在齊玲玲的肚子里游啊游啊,游來游去,他突然覺得整個人都變得涼爽了。
再說,勤能補拙嘛。
可是想到勤能補拙,嚴田一下子又覺得自己老了十歲,于是他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嘆了口氣,很輕,但還是被齊玲玲發現了。
怎么了。齊玲玲問。
不問不要緊,一問真是讓人火冒三丈。好像自己真的老了十歲一樣。如果這會兒再有一雙手溫柔撫摸他的話,他一定會失望得一塌糊涂。當然這種失望首先是對自己的,然后,是對毛小靜的,而至于齊玲玲,他想——這個女人還不知足嗎?
換句話說,她敢不知足嗎。
雖然上次見面他們并沒有做愛,但是這能成為不知足的理由嗎。還有什么奇怪的夫妻結婚九年會做愛呢?夫妻的秘訣很簡單,四個字——相安無事。
齊玲玲重新拿起包之后,嚴田走在了她后面。平心而論,如果只是看身材的話,齊玲玲也可以得個九十分了。
為什么不是一百分,嚴田也不知道。當他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覺得其實也可以是一百分。
但是一百分總是沒有九十分更有意味。所有得一百分的人都離死不遠了。想到這兒,嚴田覺得自己十分仁慈。
可是如果走在正面的話,就會得到完全不一樣的分數了。重點是那張臉,那張臉上的皺紋,嚴田感到不寒而栗。不笑的時候看不出來,所以嚴田沒打算聊點兒什么開心的事兒,再說,他們都是老夫老妻了。齊玲玲也并非缺乏各種保養品,可是那個皺紋啊,眼角的皺紋啊。
嚴田突然想起了毛小靜墻上的那張畫。畫里的女人皺紋走向很特別。
但是他不允許自己再想下去了。
拿著大包小包回家之后,齊玲玲就開始左洗右洗。好像嚴田既不會洗衣服也沒有本事找個女人來給他洗衣服一樣。齊玲玲把洗衣服的特權等同成了生育的特權。不然她為什么洗得這么歡快。齊玲玲的口頭禪是洗衣機不好,所以此刻她的手上布滿了泡沫,雪白的泡沫,嚴田想到了一些童話故事。順著童話故事,他竟然想到了那個寫劇本的劉海東,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劉海東到底寫了什么童話故事。
嚴田坐在沙發上,閉目,想著劉海東的劇本和更多其他的事情。他知道:齊玲玲正在眼前走來走去。這個女人竟然對自己房間的所有角落了如指掌。嚴田很怕齊玲玲這樣,洗完衣服之后,她差不多要把每一塊兒瓷磚都刷干凈,還有床底下一般人(或者說是正常人)很難察覺的襪子,她總是一找就找到了。齊玲玲找到襪子之后高高舉起,說——我是不會讓別的女人找到你的襪子的。
不就是一雙襪子嗎?嚴田靠在沙發上想——你以為會有人跟你搶一雙襪子嗎?
他這么想的時候,不由得把兩只胳臂伸直搭在了沙發上。閉上雙眼,他想象自己肯定很像一只海鷗。他想起一本家喻戶曉的書——海鷗喬納森。那本書真是爛透了。講的是一只鳥竟然以為可以把握命運,哈哈。
我把這兒弄一下,你手挪開。幾秒鐘之后,齊玲玲拿著抹布走過來。把整個沙發的靠背擦了一遍。
這個沙發從自己搬進來就有了,可是從來沒有人擦過這個位置。從來沒有,沙發上竟然有這個位置。嚴田覺得不可思議。
他只能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不如說,他已經不敢動了。但是他不知道繼續保持這個姿勢的話,齊玲玲會不會干脆把自己渾身上下擦一遍。就好像老公依然是嶄新的一樣。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閃閃發光,一摸就亮。
直到半夜,齊玲玲大功告成,她叉著腰站在屋子中央,從現在起,她就要占據這里了,如果她這會兒在屋子中間撒泡尿的話,嚴田保證自己也不會十分吃驚。
但是僅僅兩分鐘之后,齊玲玲突然指著茶幾很認真地說,這個?就放在這里?這里?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能放在這里啊。說著她就給一口氣挪到墻角。她只是通知一下嚴田,通知一下已經很給面子了。于是屋子中間頓時空出了一大塊地方,就像一個斑禿的人,看上去十分嚴肅。嚴田又是渾身一冷,他感覺自己從來就不屬于這里。他起身站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十分遲疑地說了一句——那就不放在這里了吧。
這句話在空氣中揮發了很久,嚴田走過來抱住齊玲玲,如果不抱住,她準會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改變位置。齊玲玲把小腦袋卡在他的肩膀上,從后面看,就像嚴田的肩膀上長出了兩個腦袋。
接下來,這兩個腦袋就走進了臥室,齊玲玲讓嚴田脫外衣外褲,如果不脫外衣外褲堅決不能做愛。(她竟然以為兩個人會做愛?)躺下之后兩個人又說了會兒話,嚴田很快就睡著了,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做愛,以及,生個孩子。
或者,生兩個。
一男一女?嚴田從沒有認真對待過這個問題。再說,自己都這么老了。
早知道現在,應該九年前就把任務完成。甚至可以說,嚴田是不無懊惱地睡過去的。
那天之后很久,嚴田都沒再找過毛小靜,他心里明白,反正他隨時可以找毛小靜,所以就并不十分著急了。但是他并不想給自己找麻煩,而毛小靜搞不好也正和什么別的人搞在一起呢,這樣一來毛小靜會不會把自己和別的人比較呢,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另外,毛小靜作為女人的最大優點就是幾乎從來不給男人打電話。
于是他就像獲得了恩賜一樣,獲得了一段平靜的夫妻的時光。
5
幾天之后的一個下午,嚴田正在辦公室,無所事事,諸多項目無法推進,可是還輪不上他著急,反正他明白,自己是太監又不是皇上。前臺電話接進來,說:有人找。
前臺新換了小姑娘,聲音十分甜美。但是嚴田有把握:反正也做不長。他們都是年輕漂亮的,可是也不大會有什么出息。所以嚴田就連他們的姓名都不想知道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劉海東。前臺電話剛掛。劉海東就破門而入了。沒有詞比破門而入更準確,嚴田想,好危險啊。
劉海東進來之后十分體面,穿著打扮并不像一個多月前見過的樣子,好像也沒喝酒。
嚴田。田字拖得很長,很長,看上去并無不妥,劉海東直接過來握手。
見過見過。嚴田點頭。
您還記得我吧。
記得記得。嚴田再次點頭。
嚴田很害怕他這樣掏心掏肺。他害怕的事情并不多。對,但這是徹徹底底的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能掏出什么來。于是他說,我讓前臺倒茶。你可別睡著。
哈哈。劉海東說。
走出房間,嚴田竟然對自己還記得他的名字十分驚訝,他覺得自己可真是記憶力太好了。甚至由此想到了自己的性能力。
嚴田是親自出去拿的茶,拿了很久,好像拿了很多茶的樣子。他其實只想出來透口氣。并且,他竟然十分無聊地問了一下新來的前臺幾歲了。前臺說——22。他想——不愛讀書啊。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說——22好啊。好啊。好。好。啊。啊。于是就再也無話可說了。
重新回到辦公室之后,嚴田依然不知道劉海東憑什么來,怎么連電話都不打,后來又想可能是自己根本沒有給過他電話,對,沒給過,自己為什么要給他電話呢,他為什么來呢?無論是因為他的前妻還是劇本,都不必再來。他的前妻,嚴田想,那個舞蹈演員啊。
雖然嚴田不是十分看得起劉海東,或者說,十分看不起,但也沒必要輕視一個看不起的人。萬一,只是說,萬一,有一天他飛黃騰達了呢,嚴田想。這可說不好。
劉海東挨著他耳邊咂摸一口茶,又咂摸一口茶,說——普洱?
如果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符號,那劉海東的這個咂摸聲音就是他的符號。尿炕改了這個聲音也改不了,死了也改不了,怎么不死呢。嚴田想。
你來因為?嚴田隨口一問。問得十分詭異,他自己都感覺到了這種詭異。
你看你,多嚴肅,我就是不能來了嗎?說完他又發出一長串咂摸的聲音,
啊哈,我知道了,劉海東說,你忙,我知道你忙,順便,我就是順便,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可我真沒事。
沒事你還來。嚴田竟然開始有點兒苦悶了,還喝嗎?他指著劉海東的杯子說,
這就行這就行,普洱我一喝就醉了。醉了就不好了,是吧,啊哈。
啊哈。嚴田也跟著發出這種怪聲怪氣,兩個人啊哈了很久。
我跟我前妻復婚了,劉海東突然說,上次從你這出來之后,我整個人就煥然一新了,
好事啊,嚴田說出這句話之后自己都覺得十分虛假。
啊哈,別謙虛,一謙虛就把我當外人了,劉海東說,(你什么時候是自己人了,嚴田想)你是什么都沒做,可你說不怪你怪誰,巧不巧,我那天就是從這走出去。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勁兒。
酒勁兒吧。嚴田說。雖然這次劉海東并未喝酒,但是拼命回憶的時候,嚴田竟然回憶起來的是他的滿嘴酒氣。還有他的嘴,他的牙,他不由得雙手在空氣中扇了扇。
酒勁兒,對,就是酒勁兒,我就靠著這股酒勁兒又上去找她去了,所以你說,酒真是好東西,好東西啊哈。
也怪沒勁的。嚴田心里想。
我們倆就不該離。離就是誤會,要不是誤會,也不能復婚是不是。啊哈,劉海東接著說,說完之后又咂摸了一口茶。今晚。別推,推就是看不起我。我們夫妻請你吃飯。我們就要回上海生活了。劉海東說著自顧起身。很自覺地走開了。
嚴田想——真他媽的。有病。還病得不輕。
我現在就去接老婆,就你樓下。7點!不見不散。說完,劉海東又蹭了包煙。
嚴田想——狗改不了吃屎。
劉海東已經對這里十分熟悉了,根本不用送,他走了。就這么神秘地來了,又神秘地走了。把嚴田一個人扔在了這里。
他走后,嚴田從抽屜里拿出望遠鏡,果然,沒一會兒,劉海東就又出現在望遠鏡里。從低往高,他把望遠鏡對準了那座公寓,205還是拉著窗簾,非常嚴密。嚴田又把望遠鏡調高,調到三層,但是他很害怕舞蹈演員也突然像劉海東一樣出現在自己的鏡頭里。嚴田給老婆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加班。
齊玲玲已經來了快半個月,他們都還沒有做過愛。有幾次是齊玲玲不方便,有幾次是嚴田加班。他說的加班就是和別人吃飯的意思。雖然在以往,這兩個字意味著去找毛小靜,消遣消遣。
加班,加班這兩個字真是太好了,嚴田不由得想,他一下子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到了他的本行,但是他對影視的判斷從來不重要。他當然明白自己的角色,制片人——就是讓錢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
通常都是從有到無。
簡單吧。他不無諷刺地在屋子里笑了起來。啊哈。
他發出這個剛剛習慣的口頭禪之后就下樓了。
前臺正在涂指甲。頭也沒抬。
距離晚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嚴田十分不想去,但是劉海東有種魔力,不讓你拒絕的魔力,如果你拒絕的話,他就會變本加厲,絕不妥協。
但是這么傻的人在自己周圍并不常見,傻的意思就是偏執。或者說,傻逼的意思就是偏執。所以嚴田倒也產生了某種愿望。一探究竟的愿望。
另外,也該見見毛小靜了。
他直接去了205,并且,開門見山地告訴毛小靜,收拾收拾,跟我吃飯去吧。
這個決定非常突然。
毛小靜正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高領毛衫,看上去沒穿內衣,嚴田摸了一把,毛小靜告訴他——別摸了,沒穿。穿了也得脫。毛衫很長,把大腿都遮住了。
嚴田問她——冷嗎。
就好像是對幾周前毛小靜那聲安慰的一個緩慢回應。
說著,毛小靜回臥室穿了秋褲。
是不是不喜歡我穿秋褲,她說。
嚴田看了看想,確實不喜歡。
要是和你那些朋友我就不去。毛小靜給嚴田倒水的時候說。
我那些朋友?嚴田十分納悶兒,朋友?我有朋友嗎?于是他說——客戶。
在他們認識的兩年中,毛小靜極少和嚴田在公開場合出雙入對,作為一家影視公司的制片人,身邊出現一兩個女人誰會奇怪呢?何況還是一個漂亮女人。無論他們是什么樣的關系,這正是自己應該得到的。
但是他們竟然都沒有這種虛榮心。
而毛小靜喪失的這部分虛榮心正是她十分性感的地方。
就這樣,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喝了一杯茶。嚴田想起劉海東喝茶的聲音。就說——普洱?
毛小靜說——我倒覺得很一般。
于是兩個人又喝了一杯。
其實嚴田很想問她——最近好不好(好像應該問這么一句)。
但是他問不出口。他不想讓別人誤會自己,也不想給自己錯覺。
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后,他說——齊玲玲回來了。
你們做愛了嗎?毛小靜說,她一邊說一邊用手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翻著自己毛衫的領子,好像擋住了她的呼吸一樣。
嗯。嚴田點了點頭。然后他又咕咚咕咚喝起茶來。
另外,他突然發現自己也能發出劉海東的聲音了,他竟然很興奮。
你喝水聲真大。真沒素質。
是嗎?嚴田說,接著他又這么喝了一口兩口三四口。竟然越喝越來勁了越喝越歡喜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騙毛小靜,騙毛小靜有好處嗎?沒有,絕對沒有,兩個人的關系一開始就是騙來騙去的,他們根本就不是在誠實中往前走,他覺得渴極了。
再給我來一杯,他說。
你是來我這喝水的我算看出來了。毛小靜說著,就把嘴貼了過去,在嚴田耳邊吹了口氣問——你不想嗎?
啊?嚴田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他知道自己還沉浸在剛剛發出的粗魯聲音中。或者說,這個聲音十分男人,劉海東也就自然成了男人的代言人,想結婚就結,想離婚就離,想復婚就復,瀟灑啊哈。
嚴田感覺自己也應該變成一個粗魯的人。粗魯的人才是男人,粗魯的人理所當然地可以擁有兩個女人,一個負責生孩子,一個不負責生孩子,而不必像此刻一樣,他不由得幻想起來,
可是粗魯的人怎么能和毛小靜做愛呢。
此刻,裹在乳白色毛衫里的毛小靜看上去十分干凈,走在街上一定沒人能想到她是這種女人,她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呢。嚴田覺得還不是蓋棺論定的時候。
除非毛小靜死了。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想了。可是站在眼前的毛小靜,看上去比誰都好。大概還能活100年。
進去吧。毛小靜把毛衫的下擺從大腿往上掀,就像掀開一層窗簾,嚴田心不在焉地搓了兩把。又把她的胸握在手里轉兒了幾圈。他感覺自己正在盤一個老核桃。嚴田屬鼠,傳說一個人盤了太久核桃之后,核桃里就會變出屬相,比如變出一只小老鼠。
其實毛小靜的胸并沒有大得夸張,而嚴田也并不迷戀這些,再說,毛小靜的胸如果長大,小腹還能這么平坦嘛。他想起一組科學數據,中國女人的胸和小腹都是成正比的。在小腹和胸之間他自然選擇前者,他認為這種選擇證明了自己身上殘存的一點文藝氣息。
假以時日,他可能也會貪圖一對巨乳,十分兇殘地把整張臉填進去也不一定。他覺得劉海東就是這樣的人。并且想到了全部畫面,搞不好舞蹈演員就有巨乳呢啊哈。如果劉海東的劇本是報告文學的話,他簡直想讀一讀了。
盤了一會兒核桃之后,他又把手滑到毛小靜的腦袋上,開始給她梳頭發。毛小靜的腦袋比齊玲玲的略大,這也是他斷定前者比后者更聰明一些的原因。聰明的人是不需要被負責的。
在給我大保健嗎?毛小靜對嚴田給自己梳頭很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于是她站起來說,晚上我不去。
生氣了?
我生氣?別自作多情了。
說著毛小靜撲哧就笑了。嚴田就是喜歡她這點。無緣無故的笑。
問你正經的。齊玲玲找到可以干的事了嗎?毛小靜把衣服抻平,重新坐回各自的位置,挺認真地說。
她不用干事。接著嚴田又補充一句——你以為她像你這么能干(這句話真是一語雙關啊)。他又發了個啊哈。
你長毛病了,毛小靜十分不屑,這種不屑是發自內心的。
嚴田并非毫無察覺,他又說——齊玲玲每天就是喜歡擦桌子,沒完沒了地擦,平均每張桌子擦十遍。
嚴田知道自己這么說雖然有點夸張可是也并不十分夸張。
你桌子很多嗎?毛小靜問。
嚴田向四周看了看說——還是你的桌子更多一些哦。
他對這個哦字十分滿意,這擺明他和毛小靜的關系,毛小靜在各個方面都略勝一籌,但是自己想不要她就可以不要她。一個小時之后,他帶著這種滿意下樓了。胳臂上還挎著一個毛小靜,毛小靜脫了秋褲,看上去又恢復了婀娜。
樓下就是那家餐廳。
與其說嚴田不想吃這頓飯,不如說他不想在這家吃這頓飯。這家餐廳離公司太近,總是碰見進進出出的同事。他知道自己跟同事沒話。所以每次只能低頭吃飯。誰會和同事成為朋友還歡歌笑語呢?何況自己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他不由得發出這種悲傷之論。
十分準時地,劉海東出現了,還有舞蹈演員,這也是第一次出現,舞蹈演員跟在劉海東身后,嚴田不由得把毛小靜摟得更緊了。毛小靜很享受。
舞蹈演員把自己的眉毛刮掉之后又用黑色鉛筆畫上了兩條。嚴田用手擦了擦眼鏡片想——難道她以為我看不出來?既然這樣想了,嚴田就干脆盯著兩條畫出來的眉毛看了很久,直到雙方都不好意思起來。
吃飯的時候,齊玲玲的電話來了,嚴田用左手擋住嘴巴發出很多啊哈開會啊哈開會的聲音。毛小靜用腳踩他說——別編了。
舞蹈演員十分不愛說話,低頭吃飯,抬頭的時候,眉毛觸目驚心,嚴田想——劉海東可真不是一般的男人啊。一個能和這種眉毛的女人搞在一起的,怎么會是一般男人呢。這樣想著,嚴田不由對他多看了幾眼,只要嚴田看一眼,劉海東就要多喝一杯。
所以四個人里,劉海東最先喝多了。
舞蹈演員滴酒不沾,嚴田正常發揮,毛小靜呵呵亂顫,依然很難分清到底是喝多了還是沒喝多。喝多之后的劉海東突然拍著嚴田的肩膀說,今天這樣好像不太對哦。你看,我帶的可是原配啊哈。
但是他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嚴田想——我可還沒喝多呢。于是舉杯說——毛小姐。我祝你們再婚。在這樣的時刻,舞蹈演員在嚴田眼中只剩下兩條黑乎乎的眉毛。于是也就自然成了毛小姐。毛小姐的臉突然變紅,從白變紅,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團火,隨時會準備燃燒起來的奧運火炬。
好像不是毛小姐,毛太太,應該是毛太太,毛小靜說,那我也姓毛怎么辦。
四個人哈哈大笑。
毛小姐的眉毛擰在一起,嚴田瞥了一眼,想到這種長相竟然也是舞蹈演員,醉意瞬間就煙消云散了。
兩個人就一直這么過下去了,不鬧了,劉海東說著又敬了一杯又一杯,左一杯右一杯,四周仿佛彌漫起了鄧麗君的歌曲——“美酒加咖啡”。
而舞蹈演員對喝多的劉海東很不耐煩,不斷搖晃著雙腳。感覺她的腿她的屁股都在搖晃。桌面上的火鍋跟著一起煮熟了。嚴田對這個女人十分失望,但是這種失望增加了他對自己處境的滿意程度。
劉海東看上去很喜歡吃肉。他說起話來,喋喋不休,比那些年老色衰女人的乳房還要長。
那天晚飯自然十分愉快。
因為正經的事他們一句沒說。
喝酒喝酒再喝酒,胡話胡話再胡話,他們能有什么正經的事呢。嚴田明白,他怎么會和劉海東做朋友呢?明天一早,他們就又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但是這樣一個夜晚,當四個人酒足飯飽走在各自回家路上的時候,嚴田竟然想到“華燈初上”。他就像一個沒有家的男人一樣,雖然他并沒有肚子,但是還是把手放在了肚子的位置上,玩弄著。
舞蹈演員和毛小靜走在前面,走在夜晚的路上,劉海東和嚴田走在后面,前面的兩個女人就像在跳舞。一個步子很大一個步子很小。步子很大的走得慢些,步子很小的走得快些。
兩個男人跟在后面,醒酒。
直到好半天之后,劉海東突然問嚴田,腎怎么樣。
嚴田十分吃驚,他想,我有和他說過不好嗎?我們難道這么熟了,成了那種無話不談的朋友,甚至可以交流腎?
劉海東接著說——腎還是挺重要的啊哈。
啊哈,嚴田說。
啊哈,嚴田又說。
他大概指的就是那個吧。
其實他想說,我的腎也不是太好。但是他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覺得劉海東不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搞不好有一天,自己在圈子里就真成了一個腎也不是太好的人,所以嚴田只說了五個字——馬馬虎虎吧。
劉海東看上去對這個答案非常滿意。
兩個女人此刻走在前面,毛小靜不時地回頭看嚴田一眼。這一眼的意義十分明確。你是要把整個夜晚浪費了嗎。
嚴田并不想浪費整個夜晚,他只是在想一個結束的理由,前面很快就要到十字路口了,嚴田打算明確地告訴劉海東,自己要回公司加班了,這次是真的加班,啊哈。
快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劉海東又突然問嚴田——你說她們聊什么呢,
他說出這些話,既是在考驗他的耐心也是在考驗別人的耐心。
嚴田說——女人嘛,還能聊什么。
劉海東也跟著重復起來,是啊,女人嘛,然后又跟嚴田說他,我反正也喝多了,趁著酒勁兒給你展示展示吧。身上有疤,嚴田說看不出來,于是劉海東讓他摸,隔著衣服,嚴田就摸了,這也是他第一次摸一個男人,疤就在肚臍下方一寸的地方,于是嚴田把劉海東的肚臍也給摸了。
劉海東說——不錯吧。
嚴田說——不錯不錯。
這種口氣就像她很遺憾自己為什么沒有疤。
劉海東用下巴往前探了探說——為了她。然后又從錢包里拿出照片給嚴田看,淺褐色澤,荷葉邊,照片拍得十分不好,兩個人的合影里還擠進了一個別人的腿,合影里的舞蹈演員比現在看上去更精神一些,可能是沒畫眉毛的緣故。
于是嚴田說——老夫老妻了。
劉海東馬上把照片收好說——再跑一次就誰也別活了,啊哈。
嚴田不知道應該如何理解眼下的這句話。然后他們又聊到了狗。
嚴田什么都沒說,劉海東說他的小狗,每天伸著舌頭等主人回家,老婆不在的那段時間,小狗都茶飯不思了,其實他不說嚴田也是這樣想的,有一句老話叫——什么人玩兒什么鳥,也可以換成——什么人玩兒什么狗,劉海東的狗一定是那種急于討好主人的小狗。
天氣十分冷,馬上就要走到十字路口了。
嚴田感覺勝利在望,雖然自己并不討厭和劉海東這樣并排走在一起,何況前面還有兩個苗條的姑娘,就在他們不遠處的幾米。可是自己沒有喝多,清醒的人沒有辦法裝作享受眼前的一切。劉海東望著遠處說看見山了,這么黑了,可他偏偏指著一團霧氣說,看見山了,嚴田還能說什么呢。
他們早就應該告別了。
他們終于告別了。
告別了劉海東和舞蹈演員之后,嚴田并沒有和毛小靜回家,他們也像很多人一樣在十字路口分開。毛小靜在嚴田的后背上使勁抓了一下,她非常了解嚴田的心情——他早就想擺脫自己了。所以她這一抓十分堅決,嚴田的后背瞬間就像被火燒過一樣。為了不浪費更多時間,他們只能先浪費一個夜晚。
6
那天之后,嚴田就和劉海東失去聯絡。
這是十分正常的。嚴田想,他們反正是要一起回到上海生活了。有時候坐在辦公室里,看著對面的公寓,205,或者四層,或者頂層,嚴田不由得發出感慨——祝你們幸福。
齊玲玲搬過來很長時間了,無所事事,肚子一直沒有鼓起來,因為他們就沒有這種機會,互相洗洗爪子之后也像模像樣的有過幾回,可是肚子就是一直沒有鼓起來,這件事的后果是讓齊玲玲開始信佛了,只要周末來臨,她總會去廟里拜,雖然她并不需要周末,她的每天都是周末,可是嚴田需要,于是周末到了,兩個人就可以去廟里拜,到底什么佛管這種事,誰都沒有把握,嚴田也不知道自己還相信什么,他想自己什么都不相信。其實有錢的人總喜歡說自己什么都不信了就信錢。但是嚴田知道自己還沒這么有錢,還有救。
只是想到這些的時候,他總是容易痙攣,先是從后背開始。這種痙攣在最近一段時間十分頻繁。所有的抑郁癥患者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總是容易后背痙攣。雖然嚴田知道自己根本不配得抑郁癥。
但是痙攣的感覺十分強烈,以至于很難讓人相信這是自己的后背。
或者說,嚴田感覺自己有了兩塊后背,一塊屬于被毛小靜撫摸的。而另一塊屬于現在,他整個人蹲在地上,齊玲玲認真拜佛的時候,是不會看見他的。他蹲在地上比塵土還小,或者說,她是不愿意看見他的。自己的肚子遲遲沒能鼓起來,嚴田也有二分之一的責任。
除了偶爾的痙攣,他們的生活倒是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他們一直是平靜的。并且要永遠平靜下去了。平靜是好的,毛小靜會慢慢從自己的生活里,或者說性生活里消失,齊玲玲還是喜歡擦東西,可每次都要把一些東西擦壞,擦壞之后嚴田就非常自覺地去修理,修理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一頭牛在彎腰吃草,他知道:自己生命中的很多時間要在這種姿勢里度過了。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到了,樹葉很快就會變黃,從綠變黃。但沒有人會覺得是在經歷新的生活。但是嚴田并不覺得孤獨,因為他根本沒有抑郁癥,新新影視的項目不斷擱置,他一如既往地輕松著,或者說,閑散著。
7
又是一個周末,兩個人一起去寺廟,嚴田開車,齊玲玲在后座吃小餅干,因為這些小餅干都是她早晨親自烤的所以她吃得津津有味。咯吱咯吱的聲音不斷從后座傳過來,如果不回頭,嚴田會以為她搬了一個烤箱,搞不好她會把整個廚房都搬到后座上呢。齊玲玲吃得很努力,就像已經懷孕了一樣,但是這沒什么可抱怨的,如果她能不說話只是一直吃東西,那嚴田也就沒什么可抱怨的了。因為他有時候真想把齊玲玲的話全部塞進他的嘴里。她那一嘴的江蘇鄉下口音啊。他甚至想,可能是鄉下口音導致受精卵總是無法成活。
齊玲玲也會挑出幾塊塞進嚴田的嘴里,嚴田要吃,必須吃,如果不吃就是不愛她,齊玲玲就會死死地盯住他,直到他吃下去為止,這樣充滿愛心的餅干怎么會有男人不喜歡呢?除非他有外遇了。于是嚴田一邊握住方向盤一邊吃,他真不知道齊玲玲是不是往里面下了毒,等著他發作,這樣一想,他就吃得更歡快了,兩個人就這樣歡快地往廟里開去。
空氣中都可以擰出水了,可是遲遲沒有下雨。秋天不應該這樣潮濕啊,嚴田想。
快開上高速的時候,嚴田拐了一個小彎去加油,他總是要讓郵箱滿滿的。他的車很大,看上去很像一個制片人的車,加滿的話需要一段時間,通常這段時間,他喜歡讀加油站的免費報紙。齊玲玲在后座說下次可以多烤些餅干路上吃,你看,你都吃完了,回來的路上要是肚子餓怎么辦。嚴田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讀著報紙。一條皮管子正在往這輛油老虎里輸送碳水化合物。今天的這張報紙很奇怪,頭版頭條竟然出現了那座公寓,標題也十分振奮人心——年輕女性從三層跌落身亡。(三層也可以?)嚴田把手上的油抹在了鮮亮的白襯衫上,和褲子筆挺的折線上。自從重新擁有了齊玲玲,他總是穿得這么體面,他一遍一遍擦拭著手上的油,外面的工人不斷地敲打窗戶,跟他說,要不要發票,齊玲玲說——要,要,嚴田用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后面的車開始按喇叭,齊玲玲攥著發票問他想什么呢,嚴田感覺自己頭上的血管突突直跳。也許馬上就要停跳了。他想到一件事——死的人不會是毛小靜吧?
因為毛小靜就是住在三層,難道三層還會有其他的年輕女性嗎。自己加過幾百次油,看過幾百張報紙,難道這不應該是真的嗎?嚴田從兜里拿煙,可是把兜從里到外翻了個遍,里面的布吐出來就像死人的舌頭。齊玲玲讓他專心開車,又問他——還吃嗎。雨水終于下來了,嚴田聽著沖刷鐵皮車頂的聲音。十分的有節奏。
對面的公寓出事了。報紙上寫的是9月8日。正好是周六,昨天,昨天自己沒有上班,今天是周日,周日是和齊玲玲拜佛的日子,如果是平時呢,嚴田就會知道更多細節了。
他們還是去了寺廟,他一個字都不想說,寺廟里,嚴田開始像很多人一樣祈求。他祈求凡是多余的都應該被自己拋棄,所以就不要再懲罰自己和別人了,他大概說了幾十上百遍,就像在創造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以及這種事真的會起作用一樣。
寺廟鐘聲悠悠地敲響了在四周。
兩個人不斷往深處走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嚴田知道自己還在走,但是腳步聲卻不在了。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戴著墨鏡,沖著碧藍的天空,雨過天晴,任憑陽光暴曬,腦子一片空白。齊玲玲在每一尊佛像面前都要磕頭,嚴田面無表情地跟在后面,無聊的時候會對一片泛黃的、飄落的樹葉凝視很久。天氣已經慢慢轉涼,樹葉沒有太多的猶豫。朝著既定的目標。忽然一陣微風就可以改變他的方向,十分輕浮地,他就可以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這樣多好,嚴田想。
從廟里出來之后,嚴田就直接把車開到了新新影視。這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沒有給毛小靜打電話,他怕毛小靜不接。
把車十分規矩地停到車庫之后,嚴田并沒有乘坐直梯到辦公室,他用手劃著墻。墻是可以觸摸到的世界邊界。他希望可以這樣一直劃出血,他從車行道一直走到地面,走到公寓,公寓外面被拉了隔離帶。里面畫了一個人形,從人形看上去,可真像毛小靜啊。除了自己,除了自己總是想擺脫毛小靜,還會有什么人把她推下樓嗎?
他一直爬,爬到三層,可是三層很安靜,并不像有人死過,于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往上爬,四層也是很安靜,他跌了一跤,抬頭的時候,看見警察的鞋,讓他走開,有警察,看來真的死了人,嚴田蹲在地上,突然又啊哈了幾聲,笑了起來,他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變得這么輕松了,警察說——走開,請迅速走開。因為這座公寓的一層是零層,所以死人的三層應該是四層,也許是舞蹈演員,也許不是,劉海東已經搬回上海了,應該是新的房客。嚴田想找個警察問問,或者保安。但是保安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往下走了一層,直接敲了毛小靜的門。
如果他敲門,毛小靜就會開,反正她也沒有死。嚴田身后的燈泡一直亮著搖晃,雖然這是高級公寓,可他還是擔心它什么時候掉下來。出過事的公寓一下就變舊了。水泥地上染著油斑,增加了眩暈的效果。這大概僅僅只是一種幻覺。幾個小時之前,嚴田真的被嚇壞了。
從毛小靜耳朵開始,他親得這么努力,竟然想起網絡上很流行的一句話——這也算是很拼了。就像一個貧瘠的礦工,嚴田用胳臂圈住毛小靜就像兩個鐵環,他可不想她再死一次了。
毛小靜的發梢在脖子上一起一落,問他——怎么了。
他們已經很久沒見了,自從她上次抓了嚴田。女人大概都具備了抓人的本領,不然她們把指甲涂抹得那么漂亮是為了什么?想到毛小靜在自己那間幽暗的公寓中涂抹指甲,一根一根的,每一個都嬌艷欲滴,帶著特有的氣味,他對女人的這個氣味著迷。五個指痕就在嚴田的后背上,早就沒有了痕跡,如果有,齊玲玲也不會放過自己的,嚴田心里明白,但是他竟然開始拼命回憶那個火辣辣的感覺,當然另一方面,嚴田希望那五個指痕還在,就像兩個人的見面禮一樣,不然他拿什么見毛小靜。拿什么原諒毛小靜,拿什么補償毛小靜?雖然抓傷并不傳染。還有毛小靜脖子上的痣,像蝌蚪一直滑到衣服里面,嚴田把手放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捂住那幾只小蝌蚪,毛小靜正在離嚴田而去,就連傷害本身也正離他而去。嚴田十分清楚,他非常恐懼,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毛小靜就會變成一個讓他牽掛的人,她死了,她生病了,他都會牽掛,就像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一樣,這種感覺十分不好。
進屋吧,毛小靜說。兩個人回到房間,用腳把門踢上,走到窗邊,樓下的人,被街燈照著,就像一泡泡固體的尿。但都繞開了被隔離的地方。
嚴田伸開五指,就像一個大海星。車流天空已經變成了西瓜的顏色。
我去給你放水洗澡,毛小靜對嚴田說,放松放松。
所以嚴田洗了澡,不是洗,是泡,他整個人滑進去,一同滑進去的還有毛小靜在浴缸里的幾只小鴨子,大鴨子帶著小鴨子。用線穿著,看上去傻乎乎。把腳踝擱在浴缸上很久,兩條腿很快就失去了直覺。
他跟同樣濕漉漉的毛小靜說——齊玲玲懷孕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么關鍵的時刻還要騙她。
毛小靜說——你騙我。又說——因為死的不是我,是嗎。然后整個人十分恐懼地縮進了嚴田張開的胳臂里。
嚴田把她在浴缸里緊緊摟住,兩個人在水里分配了平均的力量,嚴田說——我都想死了。
人死了會變成什么?毛小靜問。
天上的流星,嚴田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想,天花板上自然沒有流星,就算有,他也很難把這和人的流逝等同起來。
你就放過我吧,他說。
因為毛小靜做得太好了,從來不折磨自己,甚至從來不給自己打電話,如果她不是這樣,作出這種決定也就并不艱難了,就像甩掉一攤嘔吐物一樣,嚴田想。當然,這句話說出之后,他整個人都還是輕松多了。也可能是剛剛洗了澡的緣故。
毛小靜自然會放他走,甚至都沒有再抓他。
從毛小靜的房間出來,嚴田又回到了辦公室,他并不想回家,在辦公室里,他重新拿出望遠鏡,觀察自己幾分鐘之前才離開的地方,但是這一次不同于以往,205的窗簾竟然拉開了,毛小靜看著自己這邊,嚴田把望遠鏡抬高。十分高的時候,眼前就一片灰色了。滴滴答答又下起了雨。嚴田知道對面的公寓每一層都有窗戶,也有人在這扇窗后面做愛,就像他希望一樣,做愛的時候天空就晴了。雨水滴答在公寓上,公寓瞬間就千瘡百孔并且向四周彌漫。
其實沒有人想在地球上生活。除非你愛過什么人或者恨過。嚴田突然得出這種古怪的結論。
在辦公室短暫停留之后,他也該回家了。從寺廟分開之后他就一個人來了辦公室很讓齊玲玲不愉快。就打算回家了,雨夾雪,前臺跟他說,嚴田沒聽見,在自動門的地方停了一停,說——啊哈。前臺又說了一遍——天氣預報說有雨夾雪。要不要拿傘。她說出的這句話中的每個字都如溪流一般清晰。
嚴田并不是沒有聽到,于是他說——哦。他注意到前臺又換了,依然是一個年輕的,甚至稱得上漂亮的姑娘。他剛剛走出大樓,天上就真的下起了雪,從雨變成了雪。地面開始變軟。嚴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抬頭看見自己的辦公室的窗戶,但是只看了一下,他就把頭扭開了。他有一件事情非常害怕——他可不想看見什么人,正拿著望遠鏡看他。就像很久以前,劉海東就是這樣走出大樓的。雖然他現在并不知道劉海東在哪兒,嚴田抬頭,云彩全變成了水。再也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陽光了。
到家之后,齊玲玲用擦桌子代替了對他的歡迎。齊玲玲擦桌子的時候,嚴田認真觀察她的耳郭,她的耳郭竟然十分性感,嚴田往下一抹,竟然摸到了她的護翼。兩個人就這樣做愛了,齊玲玲的皺紋在高潮里展露無遺,很短的一瞬間,嚴田覺得十分它像毛小靜墻上的那幅畫。結束之后,齊玲玲說,排卵期。她是想告訴嚴田,你不會瞎忙一場的。
結束之后,齊玲玲用胸罩把自己扁平的胸扣上,嚴田突然覺得自己要對她負責任。他想自己早晚有一天會對這種事情習慣的。心上長了盔甲,就像身體里出現了一頭犀牛。至于劉海東,還有舞蹈演員,還有毛小靜,等著他們消失,反正,在他內心的殘骸已經所剩無幾。
8
關于這場事件的后續,報紙上說,死者從嘴角流出了一道血。但是依然沒有人知道死者是誰,包括年齡,職業,比如會不會是一個舞蹈演員呢?警方懷疑是家庭暴力,另外報紙上還列舉了形形色色的家庭暴力,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嚴田閱讀的時候感覺好極了,就像自己拍過的無數電視劇里的那樣,如果沒有報紙上描述的這道血,死者都還不會這么完美。
嚴田想,躺在白色布單下面的身體一定像鑰匙似的被壓得扁平。
但,重點是這道血,這是一道多么準確的血,很難因為這道血想到女人的月經,妓女的床單,吸毒者的血管,自殺或者他殺,等。你想到的,只是這道血,不多不少,紅色的,檢驗這座高樓是否適合你,只能縱身一跳。這道血有為你的檢驗蓋章的感覺。
當然,自從發生了這樣的社會新聞,新新影視對面的公寓一時間成為本市的著名“景點”。樓下街心公園的花都凋謝了,如果有人從中加緊走過的話,一些常青的樹葉會在經過時被喚醒顫抖。
還有小孩兒在公寓外面涂上了男女生殖器。嚴田根本就不打算要什么小孩兒。如果不是齊玲玲逼他,這會兒就更不想了。他并不知道齊玲玲上次說的排卵期是不是真的,難道等小孩兒長大之后,往隨便什么公寓的外面涂上男女生殖器嗎?
只是,看著這些丑陋不堪的生殖器,嚴田突然想起來劉海東(他不知道為什么看見生殖器會想起劉海東),雖然他不知道劉海東在上海生活得好不好,或者說不關心,還有劉海東嘴里的舞蹈演員,但他還是突然想起了他們在一起吃過的那頓飯。
那天是劉海東最先喝多的,舞蹈演員一直捏著劉海東的臉。從自己的角度看上去,就像在捏一個大柚子。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