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更短亭

京劇《鎖麟囊》是程硯秋大師的代表作。當日出嫁的隊伍有薛家與趙家兩支，遇雨后同在春秋亭避雨。薛家富而趙家窮，趙家女見人家鑼鼓喧天、嫁妝豐厚，而自己只有一頂寒酸的小轎，觸景生情在亭內啼哭；“富二代”薛湘靈動了惻隱之心，將一只裝滿了珠寶的小包贈給趙女。世事無常，幾年之后，薛湘靈家所在的登州發大水，田地房產俱付一片汪洋。無以為生的薛湘靈流落外鄉，在一個富戶盧員外家當起了老媽子。有天誤入一樓，赫然看到自己當初贈人的那只鎖麟囊被供在桌案之上，遂與趙女重逢。而趙家的發達正是得了薛湘靈所贈的鎖麟囊之助，趙女為報恩甚至愿舉一半家私相贈。于是薛湘靈“好人有好報”，重新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和很多京劇的腳本都由文化程度不高的民間藝人自行創作，唱詞俚俗不一樣，這個劇本由著名的劇作家翁偶虹執筆，文辭既明白曉暢又典雅脫俗。尤其是 “春秋亭” 這一折更是整出戲中的濃墨重彩之筆，里面有大段西皮轉二六的唱詞，隨著劇情的發展，有力地烘托了人物的心理，渲染了場面的情緒。

有意思的是梅蘭芳大師也有一出跟路亭有關的戲叫《御碑亭》，講的是書生王有道出門趕考，留下貌美的妻子孟月華在家。一天孟氏回娘家后，天晚遇雨，被阻隔在路邊的御碑亭里。亭中同時還有一個男子柳生春。所幸這是個正人君子，兩人一宿無話。孟氏回家后把這一切告訴了多嘴的小姑子，后來被王有道知道了。王有道懷疑孟氏做了暗室欺心的事，于是一封休書將她休棄回家。發榜后，王有道考中了，他與同年一起到考官家中拜謝。考官講起一樁奇事，說他們中的某位青年才俊其實文章還欠一點火候，可是他的卷子一連三次被黜落后，都重新回到卷首，考官認為其人必有陰鷙，于是把他也取了進來。這個人正是柳生春。柳生春說出了御碑亭避雨的事，猜測可能因此而得福報。坐在一旁的王有道知道自己錯怪了夫人，于是趕緊回去認錯接回了夫人。后來他又將妹妹嫁給了柳生春，一家人共享金榜題名與洞房花燭之樂。

這個故事同樣是重申了因果報應的古老道德傳統，完美體現了“高臺教化”的戲曲功能，但它們的共同發生地涼亭卻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其實這兩出戲各自在古代的筆記小說中都有所本，如《鎖麟囊》取材自清代學者焦循《劇說》中的一則故事，里面原只說同在路邊歇息，并沒有提供“春秋亭”這么一個場所，憑空而下的雨和平地冒出的亭子有力地推進了劇情的演變。《御碑亭》在《今古奇觀》等話本里也只是說發生在花園門首，并沒有說就是鄉間的涼亭，這樣的明確化使得這一劇情在習見這一事物的觀眾看起來更為可信。

自秦始皇開通五尺道以來，天下靡不通渠。只是陸路行程非常辛苦，所以官方會設立許多驛站來提供休息，但驛站與驛站之間畢竟相隔甚遠，于是民間就會修建許多路亭來彌補這一不足，古人都視造橋、修路、施茶為重大功德。《世說新語》里說南渡的西晉貴族在天氣好時經常會到南京郊外的“新亭對泣”，思念北方的家鄉，這個“新亭”想來就是一個路亭。署名為李白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云：“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可知路亭在哪朝哪代都不少見。《西廂記》里也有一折著名的“長亭送別”，充滿了離情別思。在山水畫里，涼亭更是“點景”的重要元素，一座原本看起來荒無人煙的遠山只要露一角飛檐，馬上就具備可居可游的人世氣息，活過來了！只是今天我們渾然忘卻了它曾扮演的角色。

如果將中國古代的各種建筑比喻成標點符號的話，它里面既有官衙、寺院、民居這樣的句號與感嘆號，也有連接大大小小城鎮鄉村的路亭這樣的逗號，它雖不起眼，卻是我們這片廣袤國土上的重要一員，無此則不成一個完整的篇章。只是在今天交通面貌急劇變化之下，它早已失去了在步行時代的功能，被遺落在農村的田野里，垂垂老去，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或即將消失。

從古至今，以這種特殊的建筑為背景曾發生了多少值得寫入詩文、譜入戲曲、繪入圖畫的故事，這也正是我們今天可以來憑吊它的一個重要理由！

（撰文及封三封底圖片供稿：浙江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高旭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