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
這是一篇有意思的小說,但也是一篇不太好看的小說。它的有意思,在于一如既往地展現了周嘉寧對生活的洞察力,和她企圖突破自己的努力。說它不太好看,因為故事講得不夠精彩,有些黏答。周嘉寧在打開自己內心,發掘個人經驗這一點,做得足夠好。她總能輕易地就發現一個獨特的人,找到一段獨特的生活,并捕捉到這個人的微妙心理,解開這段生活的密碼。但是在有效傳達個人經驗方面,尤其是在構建故事上,周嘉寧并不總是得心應手。
故事,這個常被人曲解為情節的家伙,扮演的就是傳達個人經驗的角色。他有著一整套的爪牙體系,諸如困境制造、節奏拿捏、結構設置、視點擺放、敘事時間和空間的騰挪。這個本該擔當攻城拔寨的尖兵,常被小說家派去干迎來送往的零活。維·蘇·奈保爾在《論寫作》中有一個觀點,說個人經驗必須經由一些易被人們所接受的方式傳達出來。這句話不僅強調了個人經驗的重要性,也認為有效的傳達方式必不可少。關于易被人們接受的方式,當然可以見仁見智,故事便是其中一種。如果不在傳達方式的有效性上做足文章,沒有一段好故事,再珍貴和獨特的個人經驗也會在傳播中損耗許多。奈保爾的個人經驗在其小說中總是能夠傳達到極致,與他本人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顯然分不開。
周嘉寧塑造了一個別樣的女孩和一位特立獨行的父親,尤其關于兩人行事風格和性格的描寫很是生動。她個人經驗也得到了很好的放置。它的迷人之處在于局部,精致又低調。稍不留意,就會錯過。倘若注意到,會感覺像是額外的獎賞,就像小說中那盆配沸騰魚的大白飯。外賣大哥只送來了魚,偏偏忘了飯,但小元不答應,堅持要有大白飯,說沸騰魚一定得配大白飯,不能將就。結果她吃了兩碗,還耐心地吃掉了浸在紅油里的豆芽菜。這個局部情節由幾個細節構成,比如在樓道里爭論大白飯,外賣中年人開始的尷尬,最后的熱忱,當然還有小元的堅持——不能將就,以及“我”的無所謂和旁觀。關于大白飯,篇幅不多,寥寥幾段,卻有著別樣的價值。這個被描述得像“夢”似乎永遠在轉校的女孩,對沸騰魚一定要配大白飯的執念,顯然不光是嘴上的貪戀,而是內化入骨的一種生活態度,即有些東西是不能將就的,比如對生活,對情感,乃至對家庭。需要將就的生活,肯定不是美好的生活,需要將就的情感也不值得繼續,這與她寬容而籠統的個性并不矛盾。
在小元吃掉浸在紅油里的豆芽菜后,小說并沒有在此多作停留,而是快速地轉到兩人關于生活的談話。這樣點到即止、不做多言的推進方式看似有點任性,倒也說明作者有這樣的掌控能力。關于小元父親的選擇,小說給了一個解釋——父親無法忍受日常生活,去當了一個放棄了生活的棄兒。這樣有見地的解釋,固然重要,讀者肯定也會注意到,但更重要的是周嘉寧提出了這個問題,還給出了一個答案。作為一個父親,他當然一敗涂地,不知道怎么和女兒聊天,連發一個約見的短信都顯得迂腐,甚至可笑。從文學價值上來說,這個形象的深刻性,在于對應了當下城市人群中的某一類生活困境。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周嘉寧沒有簡單地針對當下現實生活,而是賦予其一種歷史性,即人與日常生活的搏斗和放棄,存在了很多年,由此她提到了一篇霍桑的小說,文學歷史性和現實生活當下性得以縫合。
迷人的局部并不一定構成同樣迷人的整體。小說的故事做得不算出色,過渡談不上自如,敘述也有些枝蔓,以對白推進故事顯得單調,女兒和父親兩段內容的銜接也有些生硬。作為敘述者的“我”,像是一個扮演參照對象的角色。以至于它看上去似乎更像一個帖子,而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作者沒有找到奈保爾嘴里的易被人們接受的方式。因為評論家會主動去找字里行間的價值,但對大多數普通讀者來說,保持耐心可不是一件容易和必須要做的事情。所以說,恰到好處的傳達方式是一種選擇,甚至是一種妥協。故事的乏力讓周嘉寧要表達的個人經驗遭受到了不小的損失,表達效果也有所折扣,就像明明有十分意思,只表達出了七分,這是令人沮喪的事情。對周嘉寧來說,這個問題不是現在才有,早在長篇小說《荒蕪城》和《密林中》就有所表現。周嘉寧坦陳內心世界、尋找身體和靈魂的安放,尋找精神的出口,個人經驗和對世界的體察,都已經得到了認可。但如何講故事得引起她的注意。羅伯特·麥基說“故事是生活的比喻”,既然是比喻,就得形象,得凝練,得是載體,為的是把龐雜無序的生活表達得更加清楚。這才是比喻的存在價值,也是故事的作用。
從寫作變化的軌跡上說,這篇小說表現出了某種轉變的跡象,從感性到理性的遞進,從身體到精神的跨越,從人與人到人與生活的觀照方式。與其說周嘉寧在轉型,不如說她在嘗試突破。就像撐桿跳高,在甩開對手之后,挑戰自己的紀錄,哪怕是只有零點五公分,都值得贊賞。通常意義上的所謂轉型,多是遭遇瓶頸,原地難動,便改弦易轍,換一條別的路,上一條別的船。對于現在的周嘉寧來說,突破的路上,找到易被人們接受的傳達方式,寫好一個故事,更加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