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周嘉寧熟悉的小說對話方式,是那種兩人之間稍縱即逝的對話,私語一般,是對于交流和袒露的嘗試,又是對于侵入和誤解的抵擋。就像生活中的她在人群中總是沉默的,她既期待某種有意義的交流,又對此滿心懷疑。她喜歡海明威的《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她期待的人物對話似乎也是在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里可能會發生的平靜自然的對話,而不是眾聲喧嘩和情節指南。
只不過,無論如何,在海明威那里,人物在對話中的關系是平等的,每個人物只對自己負責,他們彼此交談,在交談中親近或疏離,他們或許會在對話中表達對他者的看法,在沉思中認識自身,但說到底,對于這些看法和認識的準確程度,他們自己其實又并沒有那么自信,或者說,在他們之上的那個敘事者,其實是對此有所保留的。海明威不會允許筆下的某一個人物凌駕于其他人物之上,不會允許某個人物完全掌控和左右讀者的反應,相反,他希望盡可能地保持客觀,而“保持客觀”,其實也是一種主觀的態度,即,他認為每個人都比別人想像的要復雜,進而,也比這個人自己想像的要含混,因此,重要的是首先呈現出這種復雜含混,而非迫不及待地將之解釋成讓我們安心的簡單。這,其實不單單是海明威的態度,也是昆德拉、帕慕克、耶茨、奧康納、托賓的態度,是大部分旨在書寫普通人生活的現代小說家的態度。這種態度,我們可以稱之為“反諷”,在克爾凱郭爾的意義上,它不是輕佻的,而是滿懷對人性的悲憫。
那些杰出的現代小說家,之所以可以打動所有人,并不是因為他們有能力識斷所有人,而是因為他們首先將自己化身為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就像福樓拜在致喬治·桑的信里所寫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在歷史的不同時代,經營不同的職業,遭遇繁復的命運。我現存的個體是我過去的個性的終結。我做過尼羅河的船戶;當布匿之戰,我在羅馬正好做人販子;在徐布爾我做過希臘辯師;當十字軍之役,我在敘利亞的海濱吃多了葡萄,腹脹而死。我做過海盜,和尚,車夫,魔術士……”
在《你是浪子,別泊岸》(以下簡稱《浪子》)這篇新近完成的小說里,周嘉寧正在嘗試做這樣的努力。相較于她過去的諸多小說,短篇也好長篇也好,《浪子》中“我”的存在感是最為微弱的,這一次,她似乎希望暫時放棄“我”對于世界的審視和判斷,去做一個認真的傾聽者,傾聽另外一些孤獨者的聲音,她把他們稱作浪子,而在最好的意義上,她也在傾聽中成為從他人生活中一閃而過的浪子。
她的身上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種必須通過傾訴才能解決的困境。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個新難題。她還在猶豫,而我突然緊張起來,這次或許能跟著她淺淺的腳印,回到她棲居的山洞里看看。有了這樣的念頭,我屏住了呼吸,連思索都變得輕輕的。
一直在講述“我”的故事的寫作者,在此刻轉身成為一個聽故事的人,這是《浪子》呈現給我們的有關周嘉寧的巨大轉變。這像是一次新生,它會帶來新的稚嫩,和新的困難,對于一位已具聲名的小說家,這樣不可預料的稚嫩和困難會比可以預料的圓熟更令人尊敬,因為,所謂作家,一直“就是那個寫作困難的人”。
具體而言,《浪子》式的傾聽過于依賴另外一位傾訴者的存在,這位傾訴者“必須通過傾訴才能解決困境”,在這樣被設定好氛圍的對話中,人的存在始終還是靜止的,像一個人要透過一幀幀的照片去了解另一個人。也許這樣理想化的傾聽只能是一個通向更廣闊世界的開端,就像我們最初只能從抽象的空間幾何體去認識實物,但任何實物又都遠比紙上呈現出來的空間幾何體要復雜。
《浪子》主要記述的,是“我”和小元的兩次見面,其中,小元分別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霍桑的《韋克菲爾德》,一個是她父親的故事。這兩個故事之間顯然存在一種對應,但我想說的倒并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韋克菲爾德》講的,并非如小元所說僅僅是一個男人突然離家出走的故事,事實上,那個故事在小說第一段就作為霍桑讀到的報紙新聞交待完畢了,《韋克菲爾德》要講的,是一個小說家對這樣一個聽到或看到的故事梗概會有怎樣的反應和理解,換句話說,在所有人都知道故事的情節和結局之后,小說家試著往前再走一步,去試著接近和還原那個故事中具體的人,那個他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到卻可以憑著對自身的認識和想像力去努力抵達的人,并相信這個人會帶來比故事梗概更多的思考,這是《韋克菲爾德》作為一部小說最輝煌的地方。
對于小元,“我”幾次都聯想到“雪地上行走的小鳥”:她在雪地上只留下淺淺的痕跡,“為了保存體力歇息著活下去”,也“為的是讓人更迅速地將她遺忘”。然而,這兩種文藝感十足的原因,也許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想像,小鳥之所以在雪地上只留下淺痕,也許只因為它是小鳥。但讀者并沒有機會碰觸這淺淺鳥痕的另一種原因,或者更多的原因,總而言之,《浪子》中的“我”雖然開始傾聽他人,卻似乎還沒有準備好更為具體地進入他人的生活。
誰會爬下自己的山頭呢。不過就是站在各自的山頭上揮揮手吧。
假如這的確是人與人之間的普遍真相,但所謂小說家,不正是因此才放棄了“自己的山頭”的少數人之一嗎,他不僅放棄了“自己的山頭”,也放棄了對于任何一個山頭的依賴,某種程度上,他是人性的漫游者抑或稱之為浪子,他把自己努力投身于人世的風景里面去,那其中的一切幽微與遼闊才會向他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