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周嘉寧似乎有一種天生的稟賦,很多小說寫作者要經過很長時間摸索才能抵達的某種內心誠摯,她輕輕松松就在那里了。這個天賦讓她的小說在起始時就站在了一個特殊的地方,一個專注于寫作的人都曾經到過的地方——那里有一種天然的澄清氣象,即便是痛苦和悲傷,也因為根柢里的誠摯,從不顯現為怨憤和夸張,而有著思無邪的干凈率真。
就像她一篇小說里的人物說的,周嘉寧希望自己關心的是“人,人本身的樣子,人的心”,但細看小說,她應該是一個生活在內心世界里的人,最關注的是人的心。她對內心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其他一切,也用力捕捉著人物內心每一個微妙細致的變化,因而才能在小說里把心理的皺褶變化寫得那樣絲絲入扣。在她的小說里,外部世界幾乎只是人物內心感受的外化,有一些虛幻的感覺,人物的動作也是小幅度的,好像生怕動作大了,弄痛了那顆過于敏感的心。
這樣的小說會面臨一個巨大的難題,就是寫作者因過于關注自己和自己的內心,而把那些一直活動于周圍的人一層一層阻隔到外面,對那些跟自己密切相關的他者視而不見,從而把小說逼入一個越來越狹窄的空間。
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看到《你是浪子,別泊岸》的時候,我有一種暗暗的欣喜。在以往周嘉寧的小說里,不管是我、你、他、她,大多都是“我”的外化,過著一種近乎同質的生活,旅行,住宿,酒吧,咖啡館,沙龍……天涯孤旅,酒入愁腸,各懷心事,聚散離合……一個孤寂的“我”的影子始終在如此的氛圍里徘徊。這篇新作開始的時候,我們又嗅到了如上的氣息,“我”也不出意料地在文藝兮兮的聚會里出現了,一篇周嘉寧味道十足的小說,似乎已經徐徐拉開了帷幕。
讓人意外的是,全篇進行到三分之一左右的時候,那種熟悉的周嘉寧味道,竟慢慢淡了下來,“我”居然開始關心起跟自己完全異質的小元:“我思忖著她來自于什么樣的家庭,絕非富裕優越。我認識一些那樣的女孩,聰明些的,中學時便是耀眼的明星,早早學會在肆無忌憚和小心翼翼間仔細拿捏分寸,唯恐傷及旁人的自尊心。可是小元對自己的獨特性沒有知覺,卻有著對貧窮和困頓的體察,不是同情或者憐憫,而是出于體察而產生的思考。這使得她的性格中懷有感恩和分享的基調。”這種基調對“我”來說是不熟悉的,但因為對內心的敏感,“我”感覺到了這個基調帶來的特殊,“黑暗中的小元,哪怕身處噩夢,也有微弱的光暈持久地浮動在她周圍”。
因為小元的出現,牽扯出一個更大一點的陌生世界。小元爸爸在她三歲的時候便離開了她們母女,可在這件事里,小元沒有看到骯臟和不堪,也沒有覺得這里面有“絲毫背叛和欺騙的成分”,她覺得爸爸雖然“可能是一個混蛋,但絕沒有要浪跡天涯的野心。恰恰相反,他對人間毫無留戀,卻出于一種嚴肅的責任心,認真地生存著”。而小元媽媽,也“并沒有對突然轉彎的命運做出任何抗爭,隨波逐流的天真拯救了她。她最厲害的地方在于,她徹底放棄了對意義的思索,卻也沒有像其他婦女一樣投入生活”。“我”習慣性地把如上情形歸因于隔膜,“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就是一座山頭和另外一座山頭”,大家不過是“站在各自的山頭上揮揮手”。但小元并不這么認為,她“想要打破這種時代的無聊。想要站在一個山頭,站在界限的一側”。這個小元,已經不再只是“我”的化身,或者說,她成了一個與“我”異質的鏡像,有了自己獨特的樣子。
小元及其父母的世界,雖然“我”仍未踏入,卻已讓小說里的外在世界稍稍擺脫了此前的虛幻感,變得切實,有了自己清晰的樣貌。就是這個不同于以往周嘉寧小說的世界,以及“我”這一形象的細小變化,讓我有些欣喜。那個在重重包裹中的“我”,已經開始啐啄那道介于“我”和外部世界及他者之間薄薄的——卻堅硬無比的墻,一些新的可能在這個小說內部氤氳,我幾乎能夠從中聽到植物萌蘗時一絲絲輕微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