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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浪子,別泊岸

2015-05-30 02:19:35周嘉寧
上海文學 2015年7期

周嘉寧

在我還沒見過小元之前,便聽說了她許多事情,那是很多年前,七年,八年。那會兒,我們的朋友大雄沉浸在對她單方面的熱戀中,在多次集體大醉的排檔上,他說起小元,甚至為她寫了一本書。這本書在前年無聲無息地出版了,我沒有買,我想其他人應該也是。一方面是因為他才華的有限性顯而易見,另一方面,二十七歲新年過后我便去了北京,漸漸和他們所有人斷了聯絡,他們彼此之間應該也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沒有如期望中那樣,成為什么真正出色的人。大部分人遵循規矩,混得不錯,但是與出色絕對不沾邊。但是我們并不愚蠢,紛紛接受了自己作為平庸小人物的存在,沒有茍延殘喘,也沒有滯留在任何灰色地帶。大雄是個典型人物,當他把有限的才華投入電視劇本的撰寫時,賺到很多錢。

我一度懷疑小元是被杜撰出來的,因為她被描述得像個夢。哦,或者說,更像是一個理想,一個不管是誰都想要成為的人。那會兒她十七歲,高中時作為交換生去了荷蘭,之后依然是以交換生的身份去了法國和西班牙,通曉英文和法文,能用西班牙語做日常對話。她的語言天賦有賴于超群的智力和記憶力,因此只要她愿意,她幾乎可以在任何有望改變人類現狀的領域有所建樹,但是她偏愛文學,試圖與普通人一樣從悲傷的文字中尋得意義。高中畢業以后她回國念大學,浙江大學中文系。完全是一種浪費,哪怕念哲學都對她的頭腦更有益,天賦異稟的人卻最不把才華當回事。這給了大雄不切實際的希望。那段時間他頻繁往返于杭州和上海,包里裝著博爾赫斯的小說和卡瓦菲斯的詩集。我敢說,不管是他還是小元對于這兩個人都從未產生過真正的興趣。

但是小元在一個學期后便退學了。大雄認為她是出于對規則的挑釁以及少年心氣,但當我認識小元以后,便覺得這樣的決定多半是出于對整部人生過早的洞察,接下來她對外部世界的拋棄也變得更加直接。

之后大雄提起過她兩次,一次說她去非洲參加了一個人道主義援救項目,一次說她在大西洋的船上采集標本,三個月后上岸。很難說這里面是否有杜撰的成分,他對她的描述一定有主觀臆斷,然而小元的經歷又在大雄以及我們所有人的經驗之外,他不可能憑空捏造出一個非洲人道主義項目,我懷疑他對非洲的全部認識來自于海明威描寫的乞力馬扎羅山。所以他應該只是省略了一些部分。為什么她可以那么瀟灑。實際點來說,她是如何賺錢的,如何解決生計問題。畢竟她還是個孩子,為什么她竟然可以隨意地在世界版圖上移動(而我們卻都被困在這里)。

直到他們分手,我們才終于感覺松了口氣,世界的齒輪仿佛終于卡對了地方,不會再發出刺耳的聲響。

“她啊,真是一個流浪兒。”我們勸慰他。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她就是那種人,浪子。你比我們更明白。”

“你們怎么會這么想。”他幾乎倒退了一步,露出非常吃驚的表情,繼而是冷冷的嫌惡。

大雄最后一次找我,我已經在北京住了兩年。他在電話里說小元申請了美國的學校,要從武漢到北京來辦簽證,想要找個落腳的地方。幾天,最多一個星期就夠了。問題在于,那段時間我的狀況非常不好,租住的房間很小,三十平米的一間被房東用一排柜子割出客廳來。窗戶底下便是垃圾場,終日無法開窗。四周偏僻,荒涼。而且我正在交往一個男朋友,為了維持這段事后想起來糟糕透頂的關系,我幾乎每晚都去他家過夜,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的關系瀕臨結束,無可挽救。但是我除了一張靠墻的小床外,確實還多出一張沙發床。

不管怎么說,一個星期以后我便見到了小元。

她非常瘦小,戴著一副眼鏡,背著容積很大的登山包,風塵仆仆。像是花費了很多時間,從很遠的地方來。她給人的印象非常模糊,不美,甚至有些過分平常,沒有任何可被留意的特征。時間已經很晚了,她比說好的時間晚到兩個小時,雖然沒有解釋,但是很禮貌地道歉,接著從包里掏出一只快要熟透了的木瓜遞給我,外面包著一張舊報紙。

“剛剛在樓下看到有人推著板車在賣,只要十塊錢。”她幾乎快樂地說,“姐姐。”

她的話輕松打破了初次見面尷尬的寒暄,接著我告訴她網絡密碼,教她如何使用熱水器,給了她一把備用鑰匙。我并不打算留下來與她一起過夜(兩年的獨居令我一時無法適應近距離的陪伴),便把床留給了她。等我從柜子里拿出一套床單來,轉身的工夫,她已經迅速在房間里找到一個角落,打開登山包,井井有條地擺好了自己的東西,像在荒蠻的野地里扎起一只小小的帳篷,再點亮一盞淺淺的燈。

后來,當我偶爾不自覺想念起小元時,才意識到她身上有種天生的消除距離感的氣息,但那并不意味著親密。她的存在感很微弱,像是寒冬到來前森林里的小鳥和松鼠,為了保存體力歇息著活下去,只在積雪上留下一點點痕跡。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家里時,多打包了一份外賣,但是她不在家。我在茶幾上做了一會兒案頭工作,時間過得很快,傍晚時分我在床上合衣睡了一會兒,因為記掛著她什么時候回來,睡得很淺。翻身時感到枕頭底下壓著什么,是小元帶身邊的書,于是干脆翻到她折角的那一頁,讀了一會兒,很快天就暗了,到了差不多要出門開會的時候——那段時間接了一個展會的工作,時間過得顛三倒四。臨走的時候我把她前一天送我的木瓜切開。吃完一半,剩下的一半連同外賣一起放在冰箱里。后來隔天再次回家取東西時,打開冰箱,發現木瓜吃完了,而飯盒里的食物被攔腰截斷,飯和菜各自被整整齊齊地吃掉一半,剩下的像是特意為我留著。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沒有遇見。白天她在外面辦事,我則連續幾天住在男友家里。我原本以為她會在這兒待三天或者四天,但是她始終沒有提起這件事。

到了周末,小元發消息問我說晚上是否在家里吃飯,因為她收到一張外賣單。是附近新開的一間小飯館,她很想試試沸騰魚,但是擔心分量很大,一個人無法吃完。

“姐姐你能吃辣嗎,突然特別想吃辣。”

我覺得一起吃飯的請求無法推卻,不過應該請她吃頓好的,但她堅持只想待在家里吃沸騰魚,配一碗大白飯。而且她對這個愿望有種熱乎的執念,讓人不忍心拒絕。

結果外賣送來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大份的魚,裝在一只比臉盆還大的瓷碗里直接端了過來。我在家里找了半天可以盛放的器皿,就連最大的炒菜鍋都裝不下,只好把整個瓷碗都收下。這樣折騰了一番,送外賣的中年人站在樓道里尷尬地說,哎呀,忘記帶米飯了。以往碰到這種情況我一定是算了,為了一塊錢的米飯讓別人再跑一次在我看來完全是不講道理,但是站在身邊的小元卻認真地解釋起來。

“真的不行啊,不能將就,沸騰魚一定要配上白米飯。”

我們三個人在樓道里站了一會兒,感應燈亮了一次又暗了一次。小元認真起來便有些委屈,我正在思忖該如何應對僵持的氣氛,中年人卻突然轉身消失在樓道里,熱忱地大聲招呼,你們先吃起來,米飯十分鐘以后就送到,十分鐘。

小元吃了兩碗米飯,我吃了一碗,最后她耐心地把花椒粒挑了出來,吃完了浸在紅油里的豆芽菜。

接著我們談論起各自的生活,主要是我在發問(因為我的生活看起來平庸且一目了然)。但她并非不善交談,也沒有給人談話無以為繼的尷尬感,相反,她的經歷奇特,表達方式有趣、準確,我不知不覺被她吸引,問題不斷往外冒。她確實去過非洲,也見過乞力馬扎羅山,那不是一個人道救援項目,她在內羅畢的中學里為當地小孩上代數課。她用輕盈的口吻敘述,像游戲機里的小人般在各塊大陸間跳躍,輕巧地避開任何涉及孤獨或者迷惘的拐點。她對細枝末節毫無興趣,也不像普通女孩那樣熱衷談論戀愛。她對世界也好,人生也好,或者具體的人也好,都抱有一種寬容而籠統的認知。

她說起一些故事,卻很少提及故事的發生地,主人公也面目模糊。她對于自己的經歷既不夸耀,也不遮蔽。語焉不詳是因為她對其他的大部分細節根本不感興趣,也或許,她對龐雜世界過分銳利的觀察反而蒙蔽了她的眼睛。她說不定正在經歷旁人無法理解的迷失和掙扎呢。

我思忖著她來自于什么樣的家庭,絕非富裕優越。我認識一些那樣的女孩,聰明些的,中學時便是耀眼的明星,早早學會在肆無忌憚和小心翼翼間仔細拿捏分寸,唯恐傷及旁人的自尊心。可是小元對自己的獨特性沒有知覺,卻有著對貧窮和困頓的體察,不是同情或者憐憫,而是出于體察而產生的思考。這使得她的性格中懷有感恩和分享的基調。

這樣一來,我就更加不好意思談論自己的生活,仿佛一旦提及,我們的談話就會終止。我的生活與其說是乏善可陳,不如說它因為過分具象而顯得沉重,它在小元跟前喪失輕盈,只會像秤砣一樣把原本低空飛行著的我們拽回到——拽回到我的房間。

“其實我之前見過你一次。”小元突然說。

“誒?”

“有一回新年我去上海,大雄和我約在一個咖啡館見面,我去找他,你們都在,很大一群熱熱鬧鬧的人。也有你。但是我不好意思來和你們打招呼。”

“為什么不好意思,那都是些和氣的人。”

“我明白。但是你們看起來很快樂,開懷暢談,不是我能夠加入的。”

“怎么會呢。”

“朋友是什么呢,我也不太懂。我總是剛剛熟悉了一個地方就不得不走了,一輩子都在做轉校生。”

“你覺得大雄是什么樣的人?”其實我更想問的是,你覺得我們是怎么樣的人。

“值得信賴的人。他對他人的事情都能做出冷靜的判斷,也常常能提供很好的建議,卻把自己的人生搗成泥潭。”

(但是小元你不正是那個泥潭的始作俑者嗎?)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牽制住我,無法說出任何會拉近我們距離的話。但是我們挨著沙發床,坐得很近,膝蓋碰到一起,還喝了一點黃酒。

“什么是泥潭啊?”

“他總是高估善良的意義。他以善良為準則在生活。”

“不是挺好嗎,大部分人都不再把善良當回事了。”

“你呢,你不覺得善良都有些假惺惺嗎?說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啊,怎么能夠以此為準則生活呢。”

“就沒有例外嗎?”

“姐姐,你看過霍桑的小說嗎。霍桑有一個小說叫《韋克菲爾德》,講的是一個男人突然離家出走,很多年,大概二十年。沒有任何的原因,甚至都很難說是出于惡意。然后他在家附近租了一間屋子,自己獨自住著。小說里沒有提及他的生活狀況,所以不知道他這二十年到底在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然后呢?”

“這不是最重要的,我是說那個結局并不重要。你得看看才知道。這個小說我看過太多遍了,但是總有不確定的地方,像是那些句子會在記憶里發生變化。比如他離家出走前,曾經回頭看了妻子一眼,作者通過她妻子的視角描寫了他的表情。但是那個表情在我的記憶中不斷發生變化,確實有一種自私的邪惡的基調,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些其他東西,有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對世界的放棄,有的時候我覺得那是被放棄而已。就像作者在結尾說的,每個人在世界都有一個位置,個體和整體之間也被協調得十分微妙和妥帖,以至于個體離開自己的位置片刻,就有永遠失去位置的危險。所以最后作者給這些人起了一個名字──宇宙的棄兒。”

“你是說他和大雄有相似的地方?”

“不,不。當然不是。只是我們剛剛談起了善良。”她突然沉默起來。

這天晚上我睡在沙發上,小元睡在床上,我們之間隔著一面柜子。凌晨我被她睡夢中的嗚咽聲驚醒,并不太確定那是否是哭泣,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喚醒她,盡管如此,依然覺得黑暗中的小元,哪怕身處噩夢,也有微弱的光暈持久地浮動在她周圍。

接下來的兩三天我們相處的時間多了一些。我們坐公交車去雍和宮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去逛了書店,還吃了一頓涮羊肉。她帶著我去另外兩個朋友家里,我們喝了不少酒,玩了一種有趣的紙牌游戲。甚至有一天早晨我們一起去逛了樓下的菜市場。然后我看著小元把剁碎的香菇、牛肉、豆腐干炒香,倒入一罐豆瓣醬,加水,慢慢用小火熬出一大鍋醬來。接著她耐心很好地切了黃瓜絲,炒了雞蛋,下了面條。我在面條里舀了一大勺醬,她笑著說這種醬很咸,北方人吃面條的時候只舀小小一勺,這樣一大鍋可以存著吃很久。

“到底可以吃多久呢?”

“一個月,兩個月。”她笑嘻嘻地說,“然后我再過來給你做。”

第二天白天我出門辦事,收到小元發來的消息。她說她突然發生了些意外情況,或許得要趕緊離開了。我詫異地問等不到我回家嗎。她禮貌地表示非常非常抱歉。又過了一個小時,她問我備用鑰匙應該放在什么地方,我告訴她放在門口的電表箱里就行。等我再給她發去消息的時候,她便沒有再回復。可能正忙著趕往火車站、機場,或者其他某個地方。我不由替她開脫。

回家時已經是晚上。我從電表箱里取了鑰匙,感應燈不知道什么時候壞了,黑乎乎的,我伸手摸了好一會兒。打開房門以后,家里被恢復成之前的樣子,沙發床收了起來,床單拆下來洗過,平平整整地攤在晾衣架上。我陸陸續續在房間里發現一些小元留下的痕跡。洗臉臺上的一小塊印度肥皂,床和墻壁縫隙里的一本書,一盒剩下兩三根的薄荷香煙。盡管如此,卻感覺有種無以描述的東西,已經把小元的痕跡確鑿地抹去了。

之后我幾乎沒有再和小元聯絡過,但是偶爾會從Facebook上看到她的一些消息,直到Facebook被封鎖。

有一年夏天她在倫敦實習,我正好有一個出差的機會,便約好了要在那里見一面。她回消息的時候非常歡喜,并且告訴我說她正在交往一個男朋友。“我和他說起你,他問我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告訴他說小姐姐是一顆糖。”我不知道這是否真的是我給她留下的印象,接著她又告訴我,她非常期待能夠見到我,她很想念和我一起度過的那段時間,并且提議說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住在她家里。“我可以帶你到處走走,而且我的男友做得一手好菜。他從沒見過我從國內來的朋友,他覺得我沒有家人,是個孤兒。”

臨出發的一周前,我的行程被推遲了時間,等我再次聯絡小元時,她已經離開倫敦,回到了紐約。她并沒有在郵件里表示遺憾,倒是詳細向我描述了一個在跳蚤市場旁邊的炸魚店,說那兒的炸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由于沒有詳細地址,她在郵件里細心地附了一張手繪的地圖和一張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一棟房子門口,穿著一件寬大的黃色T恤,光著兩條腿,更瘦了,皮膚曬成棕色。她笑嘻嘻地踮著腳,從門里探出身體,像是正在和拍照的人說著什么高興的事情。

后來我倒是真的按照她的指示去了跳蚤市場,沿著輕軌走了一段路,沒有找到炸魚店,也沒有買到任何東西。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兩年,我絲毫沒有小元的消息,我想我幾乎把她忘記了。兩年前我搬回了上海,告訴關心我的朋友說,我厭倦了北方的天氣,以及沒完沒了的飯局。然而實際上,我只是對自己心灰意冷。所追求的東西全部沒有實現。挫敗、無聊和孤獨徹底擊潰了我。回到上海以后,事情當然也沒有變好,甚至談不上有任何起色。不過從根本上來說,我已經做出了妥協,當我接受了理想破滅的現實以后,日子便也不至于過分難熬。

有一天我收到小元寫來的郵件,說她已經回到北京,在法國大使館找到一份工作,想要見見我。我告訴她我已經離開了。接著我們來來回回通了一些郵件,大多在討論租房的事情。她對我當年租住的房子念念不忘,問我那間賣沸騰魚的小飯館還在不在。但是房租已經翻了個倍,而且我離開時,旁邊開始挖地鐵,據說會持續幾年。于是她自己又在東四那邊看了幾處四合院,詢問我的意見。盡管北京已經不復幾年前的美,冬季霧霾帶來的絕望感非常強烈,但是她說她很慶幸能夠在極夜到來前離開歐洲。

等我們再次見面,已經是夏天了,這大概是她成年以后在國內停留最長的一段時間。小元來上海出差,只待兩天。雖然大部分時間她都必須工作,但還是找出兩個小時的空檔來。

“姐姐,有件事情想和你聊聊。”之前收到她這樣的消息。

我們約在她酒店旁邊的商場見面。我出門的時候,天氣還是晴好,半途下起雨來,我為了躲雨在地道里耽誤了很多時間,到商場的時候她已經在二樓找了間啤酒屋坐下,點好了兩杯扎啤。盡管是下午,啤酒屋里卻有不少人,兩個中年人占據了臺球桌。我們坐在露天雨篷底下,天色就和室內的燈光一樣昏暗。

這是我最近一次見她。對我來說時間已經過去很久,而小元依然只有二十四歲,長生不老。她自然發生了些變化,但是她從來沒有從相貌上給人留下強烈印象,與其說她不事打扮,不如說她故意做了些什么,像是在雪地上行走的小鳥,只在世界的林子里留下淺淺的腳印,為的是讓人更迅速地將她遺忘。如果不是因為多年前的鋪墊,現在我多半覺得這個坐在跟前的女孩過分沉默,毫無特征,是個任由他人支配的人。

我們接著說起房子的事情。小元現在和一個朋友一起租住在東四的胡同里,從四合院里隔出來的一間,帶院子。她形容給我聽,廁所竟然是蹲坑的,但是獨用,打掃得很干凈。院子里有棵香椿樹,發芽的時候可以直接用竹竿去夠。

“前段時間看到新聞里說有一個女孩在一間四合院的屋頂上搭了個蒙古包。她在蒙古包里度過了一個冬天。看到這個新聞的時候就想到你,還想要來問問你,因為也是一個從美國念書回來的女孩。”我告訴她。

“蒙古包里那么暖和嗎?”

“聽說是專門從蒙古運來,真的是那種大草原上的蒙古包。”

“上廁所怎么辦呢?”

“底下四合院里住著的就是她的朋友。”

“真像一種小動物啊,她還在那兒嗎,我應該去找她,講不定是我的鄰居呢,我可以從屋頂爬過去找她。”

“新聞登出來以后,很多人去采訪她,她躲了一陣子,但是后來大事不好,被人檢舉了。幾個星期前已經被當成違章建筑拆除了。”

“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孩。但是──但是我現在卻被美好寧靜的生活折磨得疲憊不堪。”

“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而且哪里有什么美好寧靜的生活呢。”

“唔。”

我思忖著她想要找我聊些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此刻沉默變得那么清晰,成為需要解決的問題。我才意識到她想要說些什么,傾訴,正是傾訴讓她變得局促。她的身上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種必須通過傾訴才能解決的困境。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個新難題。她還在猶豫,而我突然緊張起來,這次或許能跟著她淺淺的腳印,回到她棲居的山洞里看看。有了這樣的念頭,我屏住了呼吸,連思索都變得輕輕的。

“是想和你聊聊,但因為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隔了一會兒說,“上個星期呀,我見到了爸爸。”

“爸爸?”

“是啊。爸爸。我沒有告訴過你嗎?三歲的時候,爸爸便和媽媽離婚了,所以我是跟著媽媽長大的。”

“好像是聽你說起過。但是──”

“就是這樣一件小事。不過你大概還是會想要聽下去,因為爸爸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我算是遇見過特別多的怪人了,但是爸爸依然是他們中間最怪的一個。”她說著掏出手機來,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翻到一條短消息,小聲地念了起來,“范曉元您好。本周我到北京出差,想于今晚六點拜訪您,不知您是否能撥冗見面。范志明。哈哈哈哈,就是這樣一個怪人啊,根本不會使用敬語,卻還要這樣亂說一通,要不是因為他署了名,我差點以為是騙錢的家伙。”

“你沒有存你爸的手機號碼?”

“沒有。三歲以后,我只見過他三次啊!這是我第三次見他。”

“什么!”

“所以才說他是非常奇怪的人。他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但是他倒不是那種別人描述的浪子。如果你見過他就會明白。沒有任何嗜好,始終過著按部就班的人生,連相貌也平淡無奇。要說有什么特征的話,那大概就是聰明。對一般人來說,聰明不是一種顯而易見的東西,但是就連我媽媽在說起他的時候,都忍不住贊嘆他是個少見的聰明人。所以這整件事情要細究起來的話,沒有絲毫背叛和欺騙的成分,他可能是一個混蛋,但絕沒有要浪跡天涯的野心。恰恰相反,他對人間毫無留戀,卻出于一種嚴肅的責任心,認真地生存著。”

“爸爸是做什么的?”

“地質學家。我小學二三年級那段時間,媽媽去外地做生意了,我住在奶奶家,睡他的房間。他的房間一直保持著他走之前的樣子,床架上擺著他從各地帶回來的石頭,積著很厚的灰。我非常小心,從來不去動它們。在我的心中,這些石頭和他的模樣聯系在一起。穩固,穩固到試圖消失。他離家以后就待在地質隊,再也沒有回來過。不是僅僅沒有回到我們家,就連自己父母的家也沒有回過。但他絕對不是文學作品里獻身工作的人,他怎么會對那些事情感興趣呢,但是工作維持著他日常生活的運轉,也給他一個容身之所。”

“所以他無法忍受的到底是什么?”

“這是一個我從小到大都在思索的問題。起初是疑惑,試圖找到一個解釋,大概非常痛苦。現在回想起來,作為一個小孩就整天思索這樣的問題,難怪后來變成了這樣的大人。之后每次遇見人生中重要事件的時候,也會把這個問題再拿出來想一想。如果你去年問起我,我大概會說是日常生活,那個支撐著精神世界的日常生活。但是就在剛剛,我再次想起那些石頭,突然想到,在精神世界中的他,或許也棲息于一個不怎么樣的地方。他像是一個早早放棄了的人,只是有時候我想不清楚,到底是他放棄了世界,還是世界放棄了他。”

“你從來沒有恨過他嗎?”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三年級在奶奶家。放學以后我在他的房間里做作業,他突然出現,也不和我說話,就坐在我旁邊看我寫作業。我對爸爸這個詞語沒有概念,覺得他是一位溫和的叔叔,有點像媽媽單位里某位關系不錯的同事。他教我做了兩道題,然后我們和奶奶一起吃了晚飯。這天晚上唯一的不同是我睡在了奶奶的房間里,他和奶奶在外面說話。不是很激烈的交談,他們討論了一會兒家里房子的事情,非常平靜,瑣碎,所以我很快就睡著了。早上起床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過被拋棄的感覺,相反,他一定比我更孤獨,這種感覺折磨著我,對他那份模棱兩可的痛苦偶爾會感同身受,想要幫助他。對,折磨著我的其實是這種想要幫助他的念頭。”

“唉,你不應該讓這種念頭影響到你,你又怎么幫得了他呢,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大概始終是一座山頭和另一座山頭,哪怕是親人也沒什么兩樣。”

“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不然呢?”

“在北京的時候,睡在你的床上,覺得床都是香噴噴的,心里特別羨慕你。你每天晚上都出門,像是有很多朋友,覺得這真是一個瀟灑的姐姐,想成為像你這樣的人。”

(唔,怎么會,竟然想要成為像我這樣的人──瀟灑的人。)

“第二次見到爸爸,是我十七歲那年。就是高中畢業的那年夏天,我從法國回來,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盡管已經被大學錄取,但在當時,世界上竟然沒有一個我想去的地方,也不想待在武漢。雖然家在這兒,卻感覺和自己沒有關聯,對于讀大學這件事情也完全提不起興致。經歷著這樣的低潮期,找不到原因,便想起了爸爸。”

“你覺得自己身上有爸爸的遺傳嗎?”

“確實在我人生的某個階段,因為感覺到自己或許是一個和爸爸相同的人,而感覺既擔憂,又欣慰。我和他,像是茫茫宇宙中兩顆微不足道的星星,黯淡,但是確鑿地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如果能夠簡單地把問題都歸咎于血緣就好了。反正那回是我主動聯系到了他,他為了這次見面,專門回了一趟武漢。他沒有回家,我們約在家里附近的商場吃了一頓午飯,地方是我選的。他真是一個聰明人,在我開口前便知道我想說什么。他告訴我,別以為長大成人以后事情會有任何的轉機,不會,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安慰的話,不要抱以希望。”

“唔。”

“他說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對人生失望,之后試圖用最平常的方法來解決問題。結婚,生育。不過顯然他的努力全都失敗了。他大概忘記了我是這個解決辦法的產物。他完全把我當作一個成年人,談吐非常禮貌,甚至帶著謙和的尊重。但是他不知道這種尊重讓我痛苦極了。接下來的幾年都非常痛苦,一方面想要擺脫與他之間血緣的羈絆,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它帶來的安慰。”

“那你的媽媽呢,她也原諒他嗎?”

“她嗎,她的人生像是始終被蒙在鼓里的。我想起初她是不理解的,當時她也很年輕。但是她并沒有對突然轉彎的命運做出任何抗爭,隨波逐流的天真拯救了她。她最厲害的地方在于,她徹底放棄了對意義的思索,卻也沒有像其他婦女一樣投入生活。”

“她沒有再交往其他男人?”

“哦,有一位叔叔。叔叔是家里的鄰居,和我們家住在同一幢樓里,所以他算是真正看著我長大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確實擔當了部分父親的角色。他對我們相當不錯,奶奶家的人也默認了這件事。但是他有家庭,非常完整的家庭。他們一家住在樓下,他的母親、老婆,還有兒子。”

“一直相安無事?”

“是啊。大概持續了十五年,直到我快要回國的前一年,叔叔家的老奶奶因為老年癡呆癥跳樓了,他們的關系也突然告一段落。中間沒有外人想像的難堪的情節,最后他們分開得也很自然,像是深秋死去的蟲子。我身邊的大人,他們都生活在一種持續而平穩的不快樂中,既具有棄兒的氣質,又具有根深蒂固的意志力。”

“但是你相信他嗎?”

“誰?”

“你的爸爸,相信他曾經做出過努力嗎?”

“是啊,毫無疑問。沒法不相信他,甚至沒法責備他,沒法覺得他是個無情的人。”

小元說著,我突然有些動了情。

“所以他上個星期來找我,盡管我覺得糟糕透頂,但還是去見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種不好的感覺,擔心他病了,出了什么嚴重的事情,擔心他突然死掉,或者打算從此消失。有很多事情我覺得他沒有勇氣做,但是誰知道呢。”

“嗯。”

“反正我們后來見了一面,真的是書面意義上的見了一面。他六點準時到我樓下,我又磨蹭了二十分鐘下樓見他。他沒有什么變化,兩手空空,穿著一件舊襯衫。一時沒什么可說的,他便說我們走走吧。便開始步行。從一個地鐵站走到下一個地鐵站,走得很慢,所以花了大概二十分鐘。”

“你們聊了些什么?”

“沒什么特別的,工作啊,奶奶的身體狀況啊。他告訴我說晚上他還有其他飯局,但是我覺得他其實沒什么地方要去。不過我們還是在地鐵站門口告別了,臨走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公交卡來,鄭重其事地交給我。我后來坐地鐵的時候用了,里面有兩百塊錢。”

說完她松了口氣,喝了一口啤酒,然后鼓著腮幫子慢慢地望向遠處。這種時候該說些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小元總是可以在敘述中找到分寸和邊界,她始終有能力消解一切嚴肅悲傷的話題,連帶聽者和她一起,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輕松理智地審視。偶爾她會流露出一些零星的情緒,卻如同微弱的火花,輕盈的,還沒有來得及落地便已經被空氣撲滅。

臨走的時候,雨還是沒有停。小元撐著傘在路邊陪我喊車。接近傍晚,天提前擦黑,沿街都是絕望的等車的人。小元把傘塞進我手里,兩三次沖進雨里替我攔車,又徒勞地折返回來。最終我們都放棄了努力,挨得緊緊的,站在雨傘下。

“好懷念那天吃的沸騰魚呀,配上一大碗白米飯。”她說。

“下回我可以去北京找你。”

“姐姐,你真的覺得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就是一座山頭和另外一座山頭嗎?”

“是啊。”

“那我和你之間呢,是兩座很遠很遠的山頭?”

“倒也無所謂遠近,誰會爬下自己的山頭呢。不過就是站在各自的山頭上揮揮手吧。”

“果然所有人都這樣想啊。”她說。

“嗯?”

“我大概就是想要打破這種時代的無聊。想要站在一個山頭,站在界限的一側。”

我扭頭看她。她朗朗說完,側著腦袋,劉海上的雨水順著額頭淌到了鼻尖,像是在認真地確認某件事情。

這時一輛出租車濺著水花停在我們兩三步之外,亮起頂燈,小元靈巧地躍過去,我跟在她身后,從黑色的雨傘底下,看到周圍三三兩兩等車的人也焦躁地涌來。小元拉開車門,幾乎推搡著把我塞進車里,對著司機嚷嚷了句什么,砰地關上車門。司機低聲咒罵著,慌亂地踩下油門,踉蹌著擺脫了連同小元在內的人群。

小元站在下街沿,探著身體,大概想要說句告別的話。

我也是,謝謝,再見,保持聯系。但是其實,我只是輕輕地,動了動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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