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ereo是一家技術公司,位于紐約。2012年Aereo開始使用流媒體技術通過因特網向用戶提供無線廣播電視的直播和時移流媒體節目(time-shifted streams),并向訂購該服務的用戶收取一定的費用。
2012年,美國一些廣播組織向紐約州南部地區法院起訴Aereo公司侵犯了其著作權,并提出臨時禁令的動議,要求Aereo公司停止通過互聯網傳播其電視節目,但該動議遭到否決(ABC v. Aereo)。后該案的原告向美國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就該否決裁定提出上訴。2013年4月,第二巡回法院支持了地區法院的裁定,認為Aereo對廣播電視節目的傳輸不是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公開表演(WNET v. Aereo)。該案原告向美國最高法院提出上訴,2014年6月25日美國最高法院以6:3的多數意見裁定Aereo敗訴,認為其公開表演了上訴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同年6月28日,Aereo宣布破產。
Aereo案再次把技術創新與傳統法律,特別是與著作權法交匯所產生的問題呈現在人們面前。我們知道,法律相對于技術與社會的發展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在科技創新與發展日新月異的今天,該如何調整與平衡技術與法律之間的張力,既要保護技術創新的熱情又要維護法律的穩定性和一致性,這個問題依然需要我們認真思考。
Aereo的技術服務流程
Aereo的服務系統包括服務器、代碼轉換器、以及成千上萬個硬幣大小的天線;這些設備都集中在一個倉儲中心。
Aereo的商業模式和技術服務流程如下:首先,用戶從Aereo網站提供的本地無線電視節目單中選取正在播出的節目;其次,Aereo的服務器選擇一個天線,專門(且只)為該用戶接收并播放選中的節目;天線接收廣播信號后,代碼轉換器將其轉成可以通過互聯網傳播的數據;第三,數據并非直接發給用戶,而是存放在Aereo硬盤中專門為該用戶建立的一個文件夾里,即Aereo的系統針對用戶選中的節目創建了一個該用戶的“私人”復件;第四,廣播節目被儲存幾秒鐘后,Aereo的系統就開始以流媒體技術把儲存的節目通過互聯網串流(stream)給用戶(用戶也可以在稍后的時間指示Aereo的系統把節目串流給他們),使其可以在電腦、平板、手機、互聯網電視或其他可以與互聯網連接的設備上觀看節目。
在庭審答辯中,Aereo特別強調,其系統串流到每個用戶的數據來自該用戶的私人復件,且該復件是用分配給該用戶的特定天線接收的廣播信號制作的。不同用戶在Aereo系統各自文件夾中的數據之間不發生傳輸。即使兩個用戶想要觀看同一個節目,Aereo的系統也會激活兩個不同的天線,并在兩個不同的文件夾中保持兩份不同的復件。然后,系統會通過兩次不同的傳輸,分別從用戶的私人復件把節目串流該給用戶。
Aereo之所以做出以上強調,是為了證明其傳播技術不同于廣播組織的傳播技術,從而其傳輸廣播組織電視節目的行為不構成美國著作權法101條關于公開表演的定義,因此不侵犯原告的公開表演權。
Aereo案法律爭議的焦點:對傳輸條款的理解
Aereo案經過了地區法院、第二巡回上訴法院和最高法院的審理,引發了審理法官和各界利益相關主體對著作權法特定概念與規定的不同解讀。這幾輪審理中的法律爭議主要集中在兩個問題上:第一,Aereo傳輸作品的行為是否構成對作品的表演;第二,接收Aereo傳輸作品的觀眾是否構成公眾。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可以判斷Aereo是否實施了向公眾表演原告版權作品的行為,從而確定其是否侵權。
美國著作權法第101條對公開表演的定義如下:(1)在向公眾開放或聚集有大量的家庭圈成員及其社交對象以外的人群的場所表演;或(2)借助任何裝置或方法向公眾或者在第(1)項規定的場所表演或展示作品的行為,不論有能力收到播送內容的公眾是否同時或在同一地點接收到播送的內容。其中第(2)款又被稱為“傳輸條款”(transmit clause),是國會在1976年修改著作權法時專門增加的規定,目的是使當時的著作權法適應新的有線傳播技術,把有線電視公司也納入廣播組織的范圍,使其利用電纜向訂戶點到點傳輸節目信號的方式,雖不同于無線廣播組織點到多的傳輸方式,也被認定為向公眾傳播。
第二巡回法院支持地區法院的判決,認為Aereo的行為構成表演,但不構成向公眾表演;依據就是傳輸條款。該院認為Aereo借助其服務設備為特定用戶所做的每個特定的傳輸都是一次獨立的表演行為,但該行為不同于廣播組織對作品的公開表演,而是私下的表演行為。至于對傳輸條款中 “公眾”這個詞的理解,該院認為公眾是指特定傳輸行為的受眾(在本案中指單獨接收特定節目的個人)而不是作品或表演作品的受眾(指所有看到傳輸節目的人),從而否定了原告廣播組織提出的公眾包括所有接收廣播節目的受眾和特定傳輸受眾的說法。基于這樣的判斷,第二巡回法院判定Aereo行為不是公開表演,不侵犯原告廣播組織的公開表演權。
最高法院對該案持有不同的看法。同樣基于傳輸條款,該院以6:3的多數意見裁定Aereo的行為構成了表演且構成公開表演。以布萊耶大法官為首的多數意見認為,著作權法沒有明確界定僅僅提供設備供別人實施表演的行為是否構成表演,因此需要從立法歷史和國會的立法意圖中尋找答案。他們認為國會之所以在1976年修改著作權法并專門增加了傳輸條款,其目的就是為了解決當時伴隨著有線傳播技術而出現的有線電視組織身份的問題。最高法院在當時的有關判例(Teleprompter和Fortnightly)中,曾經認為有線電視組織僅僅把廣播電視節目輸送給觀眾的行為不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表演。為了推翻這種決定,國會特意對美國1976年著作權法第101條做出了補充,指出:“… …表演是指以任意的順序放映影像或者使得伴音能夠被聽見”;同時制定傳輸條款,把有線電視公司納入表演者的范圍,使其輸送無線廣播組織電視節目的行為也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表演行為。根據多數意見,由于Aereo傳播節目的方式與有線電視傳播技術類似,因此也應該認定Aereo的行為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表演。至于表演是否公開的問題,多數意見指出,雖然著作權法沒有就“公開”這個詞做出明確界定,但是第101條第(1)款的用語表明“公眾”應該包括家庭成員和朋友圈以外的大量觀眾,并據此推斷Aereo的受眾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公眾。因此多數意見認為Aereo的行為侵犯了上訴人版權作品的公開表演權。以斯卡利亞大法官為首的少數意見則認為Aereo的行為根本不構成表演。他們把Aereo比作復印店,認為Aereo只不過給用戶提供了一些設備,最終還得由用戶自己決定是否使用Aereo的設備選擇并觀看有關節目。這種觀點體現了技術中立原則的精神。少數意見不同意把Aereo與有線電視組織進行類比,認為二者的傳播技術存在根本不同。有線電視公司是主動不間斷地向受眾傳輸節目,而Aereo的傳播技術特征是由特定用戶在特定的時間主動要求Aereo傳輸特定的節目。基于此,少數意見認為,雖然Aereo的技術和行為有可能違反著作權法,但是也應該用侵犯公開表演權以外的其他標準問責,而這正是當前著作權法存在的漏洞。
Aereo案的性質與遺留的問題
Aereo案看似一個普通的侵權糾紛,它實際上反映出傳播技術的創新與發展打破了傳統著作權法框架下的利益平衡。新傳播技術主體與傳統廣播組織之間,以及新傳播技術主體與內容提供商之間的利益格局面臨重新調整。除此之外,法律還需要考慮這場利益博弈對消費者的影響。Aereo的兩頭分別是播放版權作品的傳統廣播組織和消費者。第二巡回法院對Aereo的支持體現了司法系統鼓勵創新的意圖,同時也保護了消費者可以通過更多便捷的方法享受更好節目服務的利益。而最高法院對傳統廣播組織的支持體現了法律對穩定性和一貫性的追求,同時也表明司法系統對傳統利益格局的變化保持十分謹慎的態度。在最高法院的審理過程中,足球聯盟、美國娛樂業代表等法庭之友都提出了支持傳統廣播組織的法律意見,甚至威脅說要把版權節目完全撤出無線廣播網,僅通過有線方式播出。這無疑會對美國文化產業的發展造成損害。從另一方面看,Aereo的敗訴也使其他使用類似傳播技術為用戶提供廣播電視節目的公司,像Hulu、Netflix和Amazon等新型傳播組織處于法律上不確定的狀態,從而挫傷傳播技術創新與發展的熱情與積極性。從《羅馬公約》以來,鄰接權的權利保護總是與傳播技術聯系在一起。及至后來的Trips協定和WPPT(WIPO鄰接權公約,但沒有涉及廣播組織的權利保護問題)也都沿用了技術方式決定權利保護的方式。考慮到傳播技術日新月異的發展速度和法律制定與修改的滯后性,我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即這種由技術決定權利保護的方式是否依然可行。
現代傳播技術的發展與影響是世界性的。中國目前推行的三網融合計劃所面對的著作權法與鄰接權法問題與美國面對的問題大致相同。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國多普達公司因在其生產的智能手機上鏈接了央視新聞被訴侵權而宣告破產的案例聽上去與Aereo何其相似。雖然我國廣播組織的行為并未完全向市場開放,有些糾紛主要通過行政手段協調解決,但是技術發展帶動傳播業商業模式變化的力量不容小覷。傳播領域亟待新的法律來調整新出現的法律關系和利益沖突。這些問題正在考驗著各個國家法律工作者的法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