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飛
每當淘寶來貨,我太太總是率先沖上去,喘著粗氣擠包裝上的塑料泡泡或一臉暗爽地揭各種保護膜;我女兒小奈,一歲零一個月,根本不用說話,胖手一揮,姥爺就會抱著她奔襲目標而去;而我工作室新來的編劇助理王同學,更是有絕招把小鮮肉的生活安排得有聲有色:在工作室后花園刨完地之后等不及種子發芽,就揮汗倒出半碗橄欖菜和半碗榨菜與隔夜飯一拌,優雅地吃飽后一個側翻滾到浴缸,自己動手就能享盡齊人之福。
人們總有自己獨特的習慣來對待生活中的各種事情,只要不是傷天害理或妨礙他人,就不必求全責備。對于編劇來講也是如此: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法門適合所有人,殺豬殺尾巴,各有各的招兒;小公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每一個編劇創作偏好也是無法統一求全的。你是擠泡泡找感覺呢?還是揮手讓姥爺寫大綱?還是拌橄欖菜和榨菜趕初稿呢?沒人管你,你盡可以用你的辦法去干,只要最后拿出一個公認的好東西來就行。
那么問題就出現了,雖然沒人干涉你創作的方式,但是在很多種方式里面,有沒有一個共同的規律呢?或者說,有沒有一個更行之有效的方法呢?
我認為是有的,不但有很多共同的規律,而且也有很多隨之而生的相對科學的方法。今天我想講一個很重要的編劇法:有限細分編劇法。
無限細分的“不可能”
我曾經合作過一位編劇,他工作非常認真負責,寫出來的東西也時有亮點,我很看重他的能力,但后來他無法認同我的工作方式,憤而離去了。深究其離去的原因,雖然可以說出許多,但最重要或最深層次的一點,可能是他創作中的“無限細分編劇法”所致。
所謂“無限細分”,說白了就是事無巨細,人無主次,窮究創作中一切遇到的人和事,不光要把此人此事翻個底朝天,甚至還要追溯到人家的八輩子之前,否則就無法寫出這人的生活習慣和性格來。
比如說,我們設計要讓男女一號必須在第五集的時候互相動刀子,他就會在這個目標剛提出的時候說“這不可能”。討論劇本的時候,最討厭別人老說“這不可能”,因為創作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這是一個編劇的基本功。所以在他說“這不可能”的時候,我往往是掄出一臉喪幫相沖他說“親,是可能的”,然后開始逼著他討論如何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在我的淫威之下,他不得不接受這個設計,同時私下里花大量的功夫去準備,但準備之后,你會發現他做得極其充分的準備工作總是缺點啥東西:貌似包羅萬象,實為回避主要矛盾。
每當我對他準備工作中的“好東西”提出疑問的時候——主要是認為他做的準備全都不在主線上——這位認真的編劇就會長吁短嘆,擊掌搖頭,喝水如廁,如坐刺猬。他又是急性子和真性情,認為大事不好之時,他有責任提出來或堅持或反對,這樣,他會在大家都討論解決“這不可能”問題的時候,提出其中包含的各種細節和背景問題并追究其可能性。
比如說:男人怎么可能對女人動刀子?女人是軍統特務渾身都帶著槍怎么可能動刀子而不動槍?如果當時男一號在汪精衛手下的話怎么可能是好人……這些問題在他的準備工作里都有現成的答案,可惜他的答案沒有圍繞著主要矛盾展開,而我們討論的,好像是另一個維度宇宙的問題。所以,他提得急切,我回答得往往輕慢。比如說最后一個關于汪精衛的問題,我就隨口說“那很簡單,我們把時代背景往前提,在汪精衛發艷電之前就行了”。但這種回答無疑是捅了馬蜂窩,因為這位認真的編劇已經在此前至少一周時間私下把所有故事都固定在汪精衛老師發艷電之后了,他無法接受我們這種隨意的更改。
當然會有人說我不珍惜人家的勞動,耍牛逼之類的。但問題是,我在這項工作開始之前早就說過,大局未定之時,不許任何人做旁支工作,否則責任自負。所謂旁支工作,就是所有確定主事件和解決主事件方法之外的工作。
比方說,我們的主事件是“要將一對相愛的戀人變成拔刀相向的仇人,并在外界壓力之下讓他們在仇人的身份之下繼續完成某項不可能的任務”,那么大家要拼命琢磨的就是三點:1、如何改變他們的關系;2、如何完成不可能的任務;3、如何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改變他們已經改變過的關系。如果這三點都琢磨清楚了,并且非常巧妙非常動人,那好,下一步工作才是弄清這兩個人物和相關事件的背景。如果這三點根本沒搞明白,花了許多時間僅僅查了一些時代背景、當年的人物生活習慣之類的東西,那我們就會隨時離開你查到的這些東西,直奔適應故事發展的時空而去。
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其實在以上“男女一號互相動刀子”的案例中,雖然我們已經細分出三個重點步驟,但這三個重點步驟之中,還有主次之分。如果按我的習慣,我可能會先考慮第二個問題:“如何完成不可能的任務”。為什么要這樣?原因很簡單,第一點和第三點都是人物關系的變化,這個是相對容易的,其思考方向無非就是由好變壞或者由壞變好,撓頭的只是有意思的具體表現形式而已;但如何完成不可能的任務,這是一個全新的話題,或者說是需要你當作全新的話題去討論和表現的,這才是本單元故事的核心之所在。
以我自己創作的電視劇《永不消逝的電波》舉例,在第一單元的故事《雙簧計》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是中央要派人甄別上海地下黨中的奸細。在這個任務中,男一號李俠與女一號何蘭芬的關系無論怎么變化,無非就是愛上或恨上這兩種極致關系或其變體,不可能超越觀眾期待變成像現在的“互換靈魂”之類匪夷所思的創意。那么,重要的就是甄別奸細的方法,這個方法必須與眾不同,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
在這個階段,如果我花大力氣去設計李俠與何蘭芬的背景、性格,調查當時延安和舊上海的社會環境、風土人情等等,很可能就會耽誤思考甄別奸細的方法。并不是說那些設計和調查都沒用,而是在這個階段,一切尚未成為定局,投資方隨時會把你炒掉之時,你必須先想出一個絕招如何甄別奸細,有了這個絕招并被認可之后,你才能騰出手來顧及其他。否則,你的工作就算不是無效工作,至少也不會是高效工作。
當時這部戲開前期策劃會時我夸下了海口,如果不想出個好辦法來,說不定就要從此退出影視圈回家種地了,所以壓力之下徹夜難眠,通天徹地地尋找絕招。這種時候,不可能有任何心思去追究李俠是什么人,何蘭芬是什么性格,當時舊上海有幾路電車,汪精衛是好人壞人,延安到上海是走水路還是陸路?一切精力都在想:怎么從幾個人中間找到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