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良心

余顯斌

他是一個狙擊手，一槍奪命，彈無虛發。

他埋伏在那兒，一雙眸子里閃射出一星星的光芒，冷冷的，就如一只攫食的獵豹。他的槍口在輕輕移動著，在尋找著目標，尋找著每一個敢于負隅頑抗的敵人。

狙擊手，是殺人的機器。

狙擊步槍，是敵人的咒語。

靜靜的戰場已經沉寂下來，已經沉入巨大的靜謐中。槍聲，已經消失，如水面破碎的浪花，一閃不見了。硝煙飄過天邊，絲絲縷縷的，和云翳一塊兒飄上高空，遮擋住如血的夕陽，又侵染著亙古的荒原。

敵人失敗了。

戰斗結束了。

狙擊手卻不敢松懈，大睜著眼睛，小心地注視著荒原上的一切。

突然，他神經一震，一個黑點進入瞄準鏡里，一晃一晃的，彎曲著身子。那不是野狗，不是狐，是一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敵人的士兵。

漸漸地近了，這是一個傷兵。他的左腹部受了傷，血洇出來，染紅了上衣，還有褲子。傷兵佝僂著腰，低垂著腦袋，一步一步走近了，猛地渾身一震站住了，他分明聽到了槍栓拉動的咔嚓聲，雖小，卻清晰在耳，震人心魄。

他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死亡線。

他更清楚，自己撞著了狙擊手，以及無情的狙擊步槍。

慢慢抬起頭來，他看到一支槍，從草叢里緩緩地伸出來，黑洞洞的槍口如同魔鬼的獰笑;甚至，他看到了瞄準鏡和瞄準鏡后一雙閃亮的眼睛。傷兵知道，自己已在劫難逃。他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沒有反抗，也沒有企圖逃走，只是定定地望著槍口，眼睛里漾滿了鋪天蓋地的絕望。

時間，在傷兵的神經上一寸一寸爬動，嚓嚓地響。

槍沒響，子彈沒有射出。

幾分鐘，仿佛幾個世紀那么漫長。

該響的槍聲仍沒有響起，荒原，仍是一片沉寂，如同什么也沒發生似的。傷兵輕輕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去，一步步走過那支狙擊步槍，長長吁了口氣。身后，突然響起一聲叫喊：“站住。”傷兵如雷轟頂，渾身一震，再次站住，回過頭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扔了過來。

是什么東西，炸彈？他想。

不，不像。他暗暗安慰自己，如果那樣，對方還不如開槍呢。

東西落在面前，是一個包裹，打開，竟然是一包餅干。

傷兵餓壞了，拿起餅干大口吃起來，咯咯地打著嗝，連聲謝謝，然后轉過身匆匆離開，走入夕陽中，走入如血的黃昏，很快消失在戰場的硝煙中。

狙擊手也悄悄收起槍，貍貓一般，迅速消失在黃昏的茂草里。

故事沒有因此結束，戰斗仍在繼續。

因為，敵國統帥沒死，在這次戰斗中只是受了傷，左腹中彈，換了一身士兵的衣服從戰場上逃脫，回到軍營。不久，他帶著部隊繼續著他的侵略戰爭。

戰斗進行得異常激烈。

戰斗中，狙擊手中彈。

臨死前，面對自己放走對方統帥的做法，他吐著血，斷斷續續道：“如果有第二次機會，我還會如此，因為戰斗結束后，他……是一個人，一個傷兵。”

說完，他閉上了眼。

他死后沒幾天，戰爭奇跡般結束。敵國統帥在高歌猛進中，突然提出議和，撤兵，停止了侵略的步伐。

一直，人們弄不清原因。

多年后，這位統帥臨終前揭示了謎底：“他的狙擊步槍沒有擊中我的人，他臨終的遺言，卻擊中了我的良心。”

他說的那個人，就是狙擊手。

黃玉摘自《新小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