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黎 袁紀瑋 徐明波



[摘要] ?采用NVivo10.0軟件分析災后羌族幸存者心理復原的現狀和影響因素,為少數民族受災群體心理干預提供依據。以5.12地震羌族重災區茂縣、理縣為例,采用目的性抽樣方法,對12名羌族幸存者進行個案訪談,收集他們對地震的認知、反應和應對方式,以及影響其災后心理復原的因素,探索建立災后心理復原力的影響因素模型。羌族幸存者對地震情境、受災情況仍記憶猶新,心存恐懼,地震帶來的創傷或將長期存在;災后國家政府的支援扶持、民族文化元素成為應對災難的支持性力量和保護性因子;心理復原力影響災后羌族幸存者的主觀幸福感體驗。應重視積極文化元素對羌族心理復原的保護和支持作用,可嘗試將民族文化元素引入災后心理治療與干預。
[關鍵詞] ?質性研究;羌族;心理復原力
中圖分類號:C955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4-9391(2015)05-0083-06
基金項目: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青年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2YJC190010)成果;四川省哲學社科項目(項目編號:SC14XK25)成果;四川教師教育研究中心項目(項目編號:TER2013-020)成果;羌族文化遺產數據庫項目(項目編號:2013BAH32F01)資助成果。
一 、問題提出
心理復原力(psychological resilience)又譯為“心理韌性”或“抗逆力”,它伴隨積極心理學的發展,在有關壓力應對與個體發展的研究中頗受關注。心理復原力是指暴露于創傷或喪失等壓力事件后仍能維持相對穩定和健康的身心功能的特征[1];它具有多層次的復雜結構,是個人、社會、文化及其他社會因素動態作用的結果[2]。雖然心理復原力的定義學界尚無一致結論,但針對災后心理的恢復,心理復原力的概念似乎更能體現個體經歷困難/逆境后仍能獲得良好適應的動態過程。
在5.12汶川地震中,沿著地震帶分布的汶川、理縣、茂縣、北川和平武等羌族聚居區均屬于極重災區(民政部等,2008),近3萬羌人遇難,約占羌族總人口的10%。地震不僅給羌族人民的生命財產帶來巨大的傷亡和損失,而且也給親歷災害的幸存者帶來不同程度的心理創傷。據統計,5.12震后大約 300 至 500 萬人需要心理疏導,約 200 萬人需長期的心理干預[3]。研究發現,不同民族文化的差異,使得個體即使是面對同樣的災難也會產生不一樣的認知、反應和應對方式[4]。震后羌族幸存者如何應對災難帶來的心理創傷,哪些因素有助于個體心理復原,成為我們關注的焦點。本研究擬采用質性研究方法,通過半結構化訪談的方式,獲取羌族地震幸存者對地震認知方式、反應模式和應對方式的資料,探索羌族心理復原力的影響因素模型,為少數民族災后心理復原提供依據。
二、研究對象與方法
(一)研究對象
采用“目的性抽樣”(Purposeful sampling)方法在5.12地震極重災區四川省阿壩藏羌自治州茂縣、理縣選取研究對象。“目的性抽樣”旨在抽取符合研究目的并能為所研究問題提供最大信息量的研究對象。依據前期對災后心理健康與應對方式的調查研究結果,選取12名羌族地震親歷者作為研究對象:女性5名,男性7名,年齡從30-65歲,平均年齡43.83±11.72歲。具體情況見表1。
(二)方法
為保持研究對象的真實性和情境性,本研究采用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范式,遵循扎根理論(grounded theory)研究方法,進行資料采集、分析、編碼和模型構建。采用Nvivo10.0質性分析軟件對訪談結果進行分析:首先,將受訪者的錄音資料進行逐一轉錄導入資料庫,包括受訪者言語和非言語記錄,以及主試的筆記線索,盡量避免遺漏有效信息,累計轉錄材料約6萬字;第二,對資料庫中的數據分別進行自由節點和樹形節點編碼;第三,將編碼后的節點進行歸類,通過原始編碼、初始編碼、潛在主題編碼和高階主題編碼,逐級探尋各主題之間的關系,刪除和整理重疊、冗余編碼和主題,歸類整合產生新的主題,最終構建結構模型。
訪談由心理學專業的研究生進行,訪談地點一般在受訪者家中,每次訪談前向受訪者說明訪談目的,并征得其同意后,采用錄音筆和現場記錄的方式進行一對一訪談,每次訪談時間約20-30分鐘。按照半結構化的訪談提綱進行訪談:①您能講講5.12地震時的經歷嗎?②這次地震給您造成了什么樣的影響?③震后您的精神和身體健康狀況怎樣?④在這次地震經歷中您感到哪些因素有助于您度過難關?⑤您覺得目前您的生活怎樣?在訪談過程中,訪談者會盡量采用通俗易懂的語言進行闡述和解釋;訪談中當受訪者有遺漏或沒有講清楚的問題時,訪談者會根據實際情況進行簡單補充或提問。訪談過程嚴格遵循倫理學原則,受訪者有權因任何原因拒絕或中途退出訪談;如受訪者出現情緒問題,訪談者會暫停訪談并對其進行情緒疏導。
三、研究結果
(一)編碼結果
對轉錄后的238段文本信息進行原始編碼,其中,可供分析的有效文本信息編碼為1,共225段(94.54%)的原始文本被編碼為1;“其他”類型文本信息被編碼為0,共有13段文本編碼為0;如“96年那年的泥石流兇得很,把這一帶都淹完了”計分為0,“山上不斷垮石頭,路上的車輛有的被砸中,車上的人驚慌得很。”計分為1。
共計225段文本進入初始編碼(表2),若原始編碼中包含多個話題,則分別對每個話題進行編碼;若能采用現有的編碼,則編碼到現有的初級編碼中,否則就新建編碼。經過初始編碼后共形成47個節點。
反復閱讀每個潛在主題所對應的編碼及原始文本,對9個潛在主題進行意義生成式的歸類整理,陳述性編碼被逐步精煉為更具心理學意義的、概念化的主題。通過反復閱讀原始資料,核查與編碼的契合度,以確保原始資料與聚類主題之間的連貫性;對反映同一主題事件不同方面的潛在主題進行聚類整合,最終將所有9個潛在主題歸入4個高階主題,最終形成了“創傷源”、“應對方式”、“震后心理復原”和“主觀幸福感”4個高階主題
(二)羌族災后心理復原力的影響因素模型
根據編碼結果,運用Nvivo10.0中Models 功能構建結構模型,最終形成震后心理復原的二階4因素的結構模型(圖2),除“創傷源”包含3個潛在主題外,其余每個主題均包含2個潛在主題。
實線雙箭頭表明兩個高階主題之間相互作用明顯,進一步通過對編碼相似性的聚類分析了9個潛在主題編碼之間的相關關系發現,除低復原力與國家支援扶持、受災情況的pearson相關較弱而外,其余潛在主題編碼之間相關度均在0.423-0.903之間,屬于中、高度相關,而高復原力與震后民族文化相關度最強,相關系數為0.903。進一步對各高階主題編碼之間相關分析發現,創傷源、應對方式、震后心理復原和主觀幸福感四個高階主題之間的pearson相關系數均在0.75以上,呈現強相關。
四、討論
本研究采用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的方法,通過半結構化的訪談提綱對12名羌族地震親歷者的心理復原力進行了研究。通過編碼和數據分析處理,最終形成了二階4因素的災后羌族民眾心理復原力的結構模型,模型由創傷源、應對方式、災后心理復原和主觀幸福感四個維度組成。從質化角度提供了影響災后心理復原力發展的證據。
(一)汶川地震對羌民心理的影響可能長期存在
地震對羌族同胞家園毀滅性的破壞、鄰里親朋的傷亡以及震后生理、認知、情緒和行為上的不良反應都成為災后心理的創傷源。親歷地震的羌族民眾,對地震當天的情境記憶猶新,如V1談到:“我們這里經常有點小地震,但是5.12那么大的(地震),還是幾十年難遇的,我們這邊人的傷亡少些,但是地頭損失大,山上下來的石頭,把這些果樹,蔬菜些都砸爛了,經濟上幾十萬一下就沒了,很難過。”V6談到:“5.12地震后對我們心理影響非常大,這陣子晚上聽到山上垮石頭,家里老人都不敢睡覺。”V10談到:“地震那天,我在縣城上班,很擔心我父母他們在寨子里,又打不通電話,路也斷了,我和我老公連夜打起電筒走上山,第二天早上才到,看見我父母沒事才放心,但是我有叔伯屋里就死人了,他們房子舊些,梁子些垮了,哎!”。調查發現,5.12震后2周內61.2%的被調查者體驗到不同程度的絕望,31.1%的災民出現不同程度的抑郁癥狀[5];震后一年半仍有近一半的居民自覺心理狀態較地震前更差,且焦慮和抑郁情緒仍有較高的檢出率[6];震后5年,災區中小學生PTSD群體特征仍比較明顯[7];這與我們訪談結果相一致。地震災難對個體心理造成的影響可能會長期存在,受影響程度與地震所造成的毀壞或損失的程度相一致。
(二) 國家和地方政府的的積極援助是促進羌民災后心理復原的外在力量
訪談中,幾乎每一位受訪者都談到災后國家政策的扶持和支援對其心理恢復的影響。如V11談到:“地震當天晚上大隊的和村支書都挨家挨戶的問(受災情況),落起雨的,電也莫得,還是盡心;第三天晌午間,就通知我們領吃的了,還是管我們,都好。”地震發生后,國家啟動地質災害一級響應,迅速組織救援、發放救災物質、搭建帳篷和板房、組織災后重建,從生活物資、心理援助到重建政策,讓災區民眾感受到黨和政府的關懷。同時,民間的公益組織、志愿團體以及親屬、朋友、鄰居等也為災后心理的復原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正如 V8談到:“雖然遭了災,經濟損失大,但是政府補助我們,還有免息的貸款幫我們,總的還是好。”而個體感知到的社會支持是預測災后正向改變的有效因素[8];正如V6覺得:“政府政策也好,只要肯勞動,就有收入,日子就過得。”一項有關自然災害社會資本的研究發現,中國文化環境下的災后民眾的心理恢復更依賴所屬家族、傳統村落式的支持力度[9],而 5.12震后災民社會支持系統除了傳統的家族姻親關系的支持外,更依賴于政府、社區的支持以緩解消極情緒[10],這與本研究一致。
(三)民族文化元素衍生的內在力量促進災后羌民心理復原
文化差異會導致不同民族在面對在同一災難情境下,產生不同的認知和應對方式[4]。研究發現,震后羌漢民族創傷后應激反應模式存在差異,羌族更傾向于“外顯化”,漢族傾向于“內斂化”;這種模式決定羌族在震后初期內PTSD癥狀更嚴重,而漢族震后9個月的PTSD發病率高于3個月時[11]。我們在訪談過程中也發現,12位羌民都提及本民族文化對其心理的影響,如V11談到:“地震都覺得是得罪了山神,我們就要祭祀,請求山神原諒,這些活動對緩解我們的精神(壓力)很有幫助。”羌族作為我國西南部一個古老的少數民族,有著3000多年的歷史;羌族文化,被史學界稱為“中國的瑪雅文化”,以其宗教文化、習俗文化、手工藝文化及藝體文化呈現于世。羌人的崇尚“萬物有靈”,在地震來臨時,當地許多羌人跪地祈求山神保佑,可見羌族宗教文化對羌民影響頗深。V2談到:“三農那邊還是保持得比較好,家里要掛牛頭、羊頭,是一種風俗;大家覺得羌族人這些還是要保持下去。”羌人對 “羊”的崇拜源于古羌人牧羊為生,以羊為圖騰來保佑后代子孫。同時,羌族豐富的傳統民俗活動,有效緩解了震后心理壓力,如V3提到:“跳跳鍋莊,大家高興下,就是熱鬧熱鬧,思想上就愉快了。”V12說:“現在面對困難,一是有政府管很放心,二是傳統的羌族人還是很有精神的(自強不息)”。有研究者將藏文化中積極成分用于緩解ASR(急性應激反應)癥狀,發現對促進傷員盡快走出災難的陰影起到了積極作用[12]。葛艷麗[13]對20名羌族民眾震后復原力的訪談也發現,傳統文化保持度、不同的文化適應方式影響心理復原力的形成,社會支持有助于其發揮作用,這與本研究結果相一致。
(四)災后心理復原力有助于主觀幸福感提升
心理復原力作為個體在壓力和逆境下保持有效應對和良好適應的一種能力,及“個人—社會”動態作用的結果,本身即代表一種樂觀、向上的力量。研究表明,高心理復原力者表現出對壓力和逆境的較低的威脅性評價,積極情緒高于低心理復原力者,自我復原時間顯著少[14],這與我們訪談的結果相一致,震后羌族高心理復原力者表現出堅韌、樂觀的應對態度并善于從環境中吸納支持力量。如V5認為:“現在家里的生活還是過得,大家都好(家人),娃娃也好,還是很高興。”V12也認為,社會支持和傳統文化賦予的精神對人的心理恢復很重要。蔚然(2011)的質性研究發現,宗教信仰或類似宗教信仰(對祖先或者命運)的因素,影響著個體在應對重大變革或者處理困難問題的過程[15],這與本研究的結果類似;正如V7提到羌族文化值得保存,民族文化作為一種支持性力量而存在。
Bonanno認為心理復原力存在于每個人之中,但復原力水平會因人或因人與環境的相互作用態勢而有所差異[16]。訪談中,羌族低復原力者多表現出對地震情形的恐懼、害怕、回避等不良情緒和采取對抗性、逃避性或自我約束性的應對策略,這可能與他們對地震這一威脅性刺激的認知評價有關。震后受災程度、創傷事件引發個體創傷后身心癥狀,而這些癥狀日趨嚴重,使其體驗到的消極情感增加、主觀幸福感降低。已有研究證明了在逆境或壓力條件下,積極情緒在心理復原力對壓力適應或幸福感的作用路徑中發揮中介效應[17]。心理復原力可以通過有效的應對策略誘發積極情緒體驗,促進個體積極的應對壓力,實現心理復原并維持和提升幸福感[18]。具有高復原力特征的羌族民眾,傾向對災難或困境采取更客觀、積極的認知評價,容易獲得更多積極的情緒體驗,進而有助于減輕災后焦慮癥狀并提高其生活滿意度,體驗到更多的主觀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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