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鳳婷
凱特18歲了。15歲之前,她堅定地認為自己是一個黃皮膚黑頭發的美國人。之后,她陷入極大的困惑中。去年夏天,當她踏上尋親旅程,才發現自己丟失多年的“中國”密碼。
佐伊21歲。在中國生活半年后,她確定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美國人,在中國出生的美國人。
她們有著共同的身份,中國棄嬰,美國家庭的養女。20世紀最后十年,超過3萬名中國棄嬰被跨國收養,從此成為“美國人”。他們絕大部分是女孩。20年過去了,她們相繼成人,但都試圖回到中國尋找父母,找回遺失的生命密碼。然而,這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成為了美國人
1996年9月27日早晨,江蘇無錫洛社鎮花苑村委會門口躺著一個女嬰,用浴巾包裹著。沒人知道她在那兒躺了多久。也許幾個小時前她還躺在母親的懷里,可現在她卻躺在冰冷的臺階上成了棄嬰。
“96.9.15 生”這是女嬰母親給她留下的唯一出生介紹,寫在一張撕得方正的紅紙上,藏在包裹她的浴巾里。女嬰被路人送到附近派出所,最終被轉進無錫福利院。“錫蕓竹”,這是福利院給她的新身份。
1995年,41歲的克羅蒂女士辭去白宮的行政職務,回到美國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定居。因常年滿世界跑,沒結婚,安定下來后她想要個女孩,因沒丈夫,不知如何與男孩相處。
獨身很難在美國收養孩子,法院更傾向于將問題兒童或孤兒交給夫妻收養。有收養了中國棄嬰的朋友告訴克羅蒂,因中國計劃生育政策,很多健康女孩被遺棄后寄養在福利院里,她們需要一個家。
錫蕓竹的資料被無錫福利院整理遞交到中國兒童福利和收養中心(CCCWA),克羅蒂收養需求同樣被郵寄到此。CCCWA是中國負責涉外收養事務的主要機構,只有這個機構才有權根據孩子情況和國外養父母需求為雙方配對。命運在這里流轉,新的家庭隨著兩份材料的堆疊而被重新組建。
1997年,剛滿一周歲的錫蕓竹在福利院見到了來接她回家的陌生媽媽。
在美國大使館,“錫蕓竹”有了她一直沿用至今的名字,“凱特·克羅蒂”。
這一天,凱特正式成為美國公民。
生于1994年11月的佐伊,來到美國與CCAI有很大關系。作為美國最大專門服務中國孤棄殘兒童的非政府慈善領養機構,CCAI已幫助美國家庭領養超過11000多名中國孤兒。
當時,美國收養手續特別復雜,CCAI會幫助收養家庭填寫一系列申請表格,并協助美國移民局調查領養家庭的家庭背景,包括收入、職業、健康狀況、是否有犯罪記錄等。“材料足有半斤重。”
據了解,從1992年中國正式開放跨國收養到20世紀末,有3萬多中國棄嬰因不同原因,但通過相似程序而成為美國公民,其中百分之九十為女嬰。
常昌富是賓夕法尼亞米勒斯維爾大學教授,也是一位獨立紀錄片導演。過去14年里,他一共拍攝了9部關于跨國收養的紀錄片,做了大量針對跨種族和跨文化收養的研究工作。根據他的估算,此后二十多年間,至少有13萬孤兒、棄兒被國外家庭收養,他們主要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以及歐洲各國,中國是美國收養棄嬰最大來源國。
“我是否值得被愛?”
凱特小時候,非常討厭“中國”。“我媽媽是擁有愛爾蘭血統的美國白人,但她卻喜歡把我打扮成一個穿唐裝的中國小孩,讓我學習中文,慶祝中國農歷生日。可我對中國沒有任何記憶,唯一和它的關系是看起來像個中國人,我不希望被逼著去做這些事情僅僅因為看起來像。”
凱特現在18歲了,在美國讀高中四年級。去年夏天,在養母陪同下來中國尋親。回美國后,一切都變了。凱特主動找了私人中文老師,主動接待來自中國的交換生。她開始喜歡中國,并希望自己不僅僅看起來像中國人。
上小學一年級時,她在全班面前做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來自中國的被收養的孩子,但我是美國人。”因養母的愛爾蘭血統,她有時也會稱自己為“愛爾蘭人”。但同學還是會彼此議論,“凱特是中國人。”她對此異常敏感而憤怒,大聲怒吼,或向老師和母親哭訴。但同學的嘲弄并沒有停止。“也許他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看我生氣好玩。”她事后回憶說。
同樣的困擾也傷害著佐伊。佐伊21歲,她說“能被收養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但15歲那年她并不這么認為。
佐伊在一個白人社區里長大,她是家里唯一被收養的孩子,哥哥姐姐都大她二十歲以上。小學時,她是學校唯一的華裔。因家離學校很遠,她沒有什么親密伙伴。小時候的孤獨境遇讓她變得敏感。14歲那年,因和幾個女生爭取一個戲劇角色,她收到了來自好朋友的一封惡意信件。信的內容并沒和她的收養身份相關,但卻影響了她對自己的判斷,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值得被愛。
15歲進入青春期,佐伊在被收養這件事上開始和自己較勁。她擔心自己永遠不夠優秀,懷疑養父母無法像愛其他孩子一樣愛自己。因養父母是在4月1日愚人節前后收養的她,她甚至懷疑他們收養自己只是愚人節的玩笑。
佐伊很感激養父母沒有第二次拋棄她。盡管她死命折騰,甚至大聲吼叫,讓他們“滾”。“但媽媽一直告訴我,她懂我。無論如何,她一直在,永遠愛我。”
淹沒在黃皮膚的人群里很舒服
去年6月,凱特和母親一起踏上中國的尋親之旅。她們從北京、西安、成都、桂林,一路南下,這是凱特第一次在中國旅游。
凱特感覺“像回家了”,每個人都長得跟自己很像。走在馬路上,凱特會故意離白人媽媽遠一點,這樣就會覺得她是中國人。第一次被淹沒在黃皮膚黑頭發的人群里,覺得很舒服。
凱特不再認為“中國”是個抽象名詞,至少她和這個名詞產生了聯系。
凱特回到福利院,見到了曾經照顧她的護工。她在日記里寫道:福利院的設施讓她很驚訝,教室、育嬰房、游戲室,所有正常孩子需要的一切都有。然而,如今待在福利院的大多數都是有殘疾或特殊需求的兒童。她很遺憾,“有些在美國非常容易被治療的疾病,在中國還是無法得到解決。”
凱特看到了那張寫有自己生日的紅紙,哭了。可惜她沒有辦法把這個母親唯一的信物帶走,拍了照,存在手機里,看到每一個有機會幫助她的人都會翻出來給人家看。
福利院、派出所,凱特一路回溯,曾經的居委會臺階已變成工廠側門。雖然她一路尋找都獲得了幫助,但據說相關部門并不希望看到跨國棄嬰大規模的尋親活動。曾多次幫棄嬰回國尋親牽線搭橋的常昌富,因棄嬰的原因,也沒得到官方協助,動用的都是私人關系。
凱特最終沒找到生母。根據醫院出生記錄,唯一可能是她生母的人在四川成都,但她上飛機前,工作人員確認那人不是她媽媽。
難以彌合的修復
“沒有找到,并不意味著尋找失敗。”常昌富說,對孩子而言,回中國與其說是尋找父母,不如說是尋找自己。她們也許并不執著于找到血緣上的紐帶,更在意的是找到構建自我認知的方式。當她們踏上中國的土地,“中國”或“中國人”就不再是抽象的名詞。
2011年起,CCAI和中國民政部合作,每年都組織收養家庭和孩子回國“尋根”。創始人仲輝說,無論怎樣對孩子解釋“中國”,描繪“長城”,都不如帶他們回國,讓他們自己站在天安門廣場,或親眼看到兵馬俑時來得感動和震撼。
1993年頒布的《海牙國際收養公約上》確立了棄嬰“本國優先收養”原則,以及在跨國收養中“兒童最佳利益”原則。“兒童最佳利益”中有一條“充分考慮兒童的成長和其種族、宗教及文化背景”,讓他們盡可能接觸接受出生國文化。這也是自50年代朝鮮戰爭后,美國針對第一次大規模收養韓國棄嬰后一二十年間暴露出的問題提出的補救措施。
當第二波大規模收養中國棄嬰浪潮來臨時,美國的養父母們已會盡可能主動讓孩子學習漢語,帶他們去唐人街,過農歷年。但這并不容易,如凱特這樣的孩子,一開始非常抗拒“中國”。去年,佐伊來北京大學交換學習,因語言隔閡,開始她很難和同學溝通。面對認為她會講漢語的中國人,只能吐出蹩腳的零碎的詞語短句,她能感受到對方的失落,在美國不被接納的孤獨會再次涌上心頭。
據悉,中國涉外收養2005年達到頂峰。隨著國內收養能力的增加和棄嬰數量的減少,現在想要跨國收養一個健康中國女嬰至少要等5年甚至更久時間,可根據美國國務院數據,1999年至2013年間,仍有71632名中國孤兒被美國家庭收養,其中63707名女嬰,占整體收養人數的89%。這些孩子將逐漸成年,她們是否會和凱特、佐伊一樣,遭遇如何尋找自己的迷茫和困惑?又是否會執著地找回自己丟失的密碼?
也有孩子找到親生父母后又重新回到美國,而面臨另一個難題:如何保持和中國家庭的聯系,并把這種聯系貫穿到整個人生里?命運于這些孩子而言,像一張被磨損的唱片,即使盡力修復,也難以聽見最初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