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小時候身體很弱,從我記事起,就不停地上醫院,掛點滴。那時的我,最熟悉的詞語不是“小宇宙”“變形”“賜予我力量吧”,而是“鑼音”“哮鳴音”“痰鳴音”。
我記得母親半夜背著我,下四層樓,再爬五層樓,去敲內科主任家的門。
我記得一覺醒來,母親伏在我的床頭哭泣。
我記得父母無數次互相埋怨,乃至爭吵,都指責對方沒照顧好我。我躺在小小的病床上,一遍遍輕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記得父親請了假,帶我去上海、杭州、北京,求遍名醫。我坐在他身邊,沮喪得要死,一句話不敢說。
我記得住院部的天花板是一本讀不完的書。
我對母親說:“媽媽,別擔心,你看我都好了?!本o接著便是一陣疾風暴雨般的咳嗽,咳得眼淚掉下來。
父親帶我去查視力,我把整張視力表背了下來,結果被戳穿了。父親大聲地責罵我。我咬著嘴唇,很想對他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在乎近視,我只是不想讓你生氣。
我也知道,我一直偏離他們的預設軌道,隱秘而野蠻地成長。
練習冊下面,永遠壓著一本漫畫書。我翻遍了父親的書櫥,專找《廢都》《沉淪》《燈草和尚》《查泰來夫人的情人》。母親的人體解剖講義里有一張全彩裸女,我把講義帶到學校。男生們排著隊看,一人三十秒,一次兩毛錢。
小學五年級,逃學打游戲。
小學六年級,跟“兄弟”分著抽一根煙。
初一,打群架,喝劣質的白酒。
初二,跟兄弟動手,跟老師對罵。
初三,和全年級成績第一的女孩談戀愛,在漆黑的電影院里拉手,校服下的身體飽滿滾燙。我中午跑去小學門口收保護費,用收來的錢帶她去縣城吃肯德基。
表面上,我還算個“好學生”,實際上,我厭惡透了“好學生”的生活。我有兩張面具,到后來,不知道哪張才是真實的自己。
在一次斗毆中,腦袋被開了瓢。我不敢回家,逃到鄉下奶奶家住了幾天。女孩不知怎么打聽到,一路找過來。我記得她淚眼婆娑地對我說:“以后你就改了吧?!毕駱O了87版《紅樓夢》里的黛玉。我面無表情,手指門外:“你走?!?/p>
接著趕來的是父親。他把我揪回了家,解下皮帶狠狠抽我。我疼得滿地打滾,咬牙切齒,忍著不流一滴淚。心里惡毒地盤算,日后該如何報復。
晚飯后,父親說,跟我出去走走。我走在前面,父親沉默地跟著我。突然,他把手搭在我的肩頭,我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仡^一看,父親哭了。他哽咽著說:“爸錯了,其實爸舍不得……”
我見不得人哭,尤其見不得男人哭。那一天,我放肆地大哭了一場。淚水里,過去的歲月變得清晰。
十六歲我獨自遠行,去異鄉求學,家在身后越來越遠。那個時候的自己,向往的是“孤獨”“流浪”“遠方”。哪里會想到行路的坎坷,母親的憂傷。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十六歲的那片天空,已經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