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薩拉馬戈的契機

這是一頭大象的旅行記，同時也是關于人生的譬喻。相比其他一些主題更加灰暗的作品，希望這本書能成為讀者愛上薩拉馬戈的契機。

[作者簡介] 王淵，《大象旅行記》譯者。

葡萄牙去殖民化放棄非洲殖民地剛過40年，在不少當代葡萄牙文學作品中非洲的記憶仍然鮮活，而非洲象也因此占有一席之地。比如在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 Antó nio Lobo Antunes ）的首部長篇《大象回憶錄》中，大象就是作為敘述者記憶中非洲生活的代稱，而莉迪亞·若熱（Lídia Jorge）在《細語海岸》中，描寫了葡萄牙軍官的妻子在非洲的生活，此書中也不乏大象的意象。但在薩拉馬戈的這本《大象旅行記》中，主角卻是一頭來自印度的亞洲象。

這是一頭大象的旅行記，同時也是關于人生的譬喻。書中的大象從里斯本到巴拉多利德再到維也納的行程，歷史上確有其事，發生于公元1550年至1552年，但除此之外的史料寥寥無幾，可以說這本書的故事主要還是基于薩拉馬戈的想象。大象所羅門跋山涉水征程萬里，一路上多次展現奇跡，但作者并沒有讓故事在大象圓滿到達目的地并救下小女孩的高潮處結束，而是又簡短地介紹它在不到兩年后去世，之后遭到剝皮和割掌對待的命運。從題記的那句“我們總是到達等待我們的地方”，很自然就可以明白這個故事強調的是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規律。本書是薩拉馬戈生前的倒數第二部著作，他在寫作過程中曾因病住院停筆三個月，一度以為自己無法完成這部小說。

如果僅把這本書純粹當作人生沒有回頭路的心靈雞湯，那無疑是對被哈羅德·布魯姆稱為“永遠會在西方經典中有一席之地”的這位文學巨匠的極大誤解。因為薩拉馬戈不僅給讀者描繪了沿途的風土人情，更為重要的是他通過非凡的想象力和深刻的諷刺為讀者提供了對社會多個領域進行批判的角度。作為無神論者的薩拉馬戈在作品中對天主教會的批判一以貫之，其中最為突出的是他的《耶穌基督福音》，以及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模仿諷刺圣經的《該隱》。相比之下，這本書的嘲諷力度毫不遜色，從用普通水給大象驅邪、要它在教堂面前下跪以當作奇跡的教士，到迷信大象皮毛可以治病驅邪的普通民眾，都成為天主教荒唐的注腳。農夫們因為誤解得出結論：上帝是一頭大象——其實這并不比天主教義更為荒謬。在薩拉馬戈身上可貴的一點是，他并不因為了解人性的黑暗面而憤世嫉俗，他的批判文字不會給人硝煙感，而是諷刺中帶著憐憫，幽默中帶著溫情。就像書中象夫在被問到是不是基督徒時的回答是“差不多吧”，這與葡萄牙另一位著名的反宗教作家阿爾比諾·佛爾加斯·桑帕約（Albino Forjaz Sampaio）在《冷嘲熱諷集》中的回答形成了鮮明對比：“我用我仇恨中的所有力氣恨著上帝。”從另一個角度看，因為薩拉馬戈的著力點主要是天主教，所以他對印度教的討論只能算是淺嘗輒止，并沒有對兩者的教義進行深層次的對比，當然這也并不是本書的主題。

在薩拉馬戈的不少作品中，姓名都處于可有可無甚至可以棄之不用的狀態，如《失明癥漫記》及《所有的名字》。但在這本書中，大象和象夫的姓名更迭與權力這一主題息息相關。葡萄牙國王不習慣象夫名字的發音，抱怨說改成葡語中的常見名“若阿金”就好了，但最后并未付諸實施;書中最有權力的馬克西米利安大公也面臨著對異域名字的不熟悉，但他一聲令下就把大象和象夫的名字都改了，而這對無權的伴侶只能接受與過往割裂的命運。權力的專橫與荒誕在這本書中還有不少表現形式，比如葡萄牙、奧地利兩國在交接大象中無謂的斗智斗勇、只重形式而不注重實際需求的隊列安排等，但由于命名這一過程具有從宗教（亞當是伊甸園中所有生物的命名者）到結構主義和后殖民主義豐富的延展解讀空間，無疑是其中最突出的層面。

初次接觸薩拉馬戈的讀者可能會對薩拉馬戈在一段文字中逗號到底的文風望而卻步，但這種寫作方式十分契合旅行記的敘事結構，敘述者的倒敘、插敘、夾敘夾議都沒有破壞全文一氣呵成的流暢。相比其他一些主題更加灰暗的作品，希望這本書能成為讀者愛上薩拉馬戈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