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生名叫夢秋

李長周

有一個女生，名叫夢秋（化名），今年12歲，上六年級，在我的班里。

她非常不聽話。科任老師的話對她來說就是耳邊風；校長的話她置若罔聞；即使是我的話，她也是高興就聽，不高興就不聽。

她總是惹事。好幾次，她把一年級的孩子打哭，有時還把一年級學生的書包藏起來，讓他們找不到；課桌不知怎么讓她不高興，被她一腳踹倒，斷了一條腿；她和一個男生吵架，揀起石塊就砸中了那個男生的腦袋；美術課上不聽從老師教導，竟和老師言辭激烈對抗，然后憤然離去；放晚學，她經常不站隊，提前跑掉……

這樣“劣跡斑斑”的學生放在誰的班級，誰都會頭疼。

我也為之生氣、發火。而與其他學生犯錯誤的規律正好相反，她每次犯了錯誤，總是我去見她，她從來沒有、也不會到辦公室來見我。而到了班里，也都是她坐在位子上，我站在她面前。

每一次，她似乎都異常冷靜，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任你狂風暴雨，她自巋然不動。不過，見她這樣，我卻火不起來。她并不躲避我的目光，她的眼睛里似乎結了冰。她那冷冷的表情，不，是她那冷冷的心底輻射出的陣陣寒氣，使我的體溫瞬間降到了零度以下。

但我知道，對于夢秋，我只能在不斷的寬容、忍耐中靜待她的蛻變，哪怕最終事與愿違。或許，了解她的基本情況的老師都會作此選擇。夢秋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她跟隨媽媽生活，而媽媽卻又長年在外打工，把她留給了姥姥。姥姥年邁，管不了她，所以她基本上就像一根草一樣自己長著。可以想見，粗野、任性、乖張，是怎樣在她那沒有邊界、缺乏約束的自由王國里扎根生長，恣意漫延，以致如今老師們的諄諄教誨都變得蒼白無力。

每念及此，我都異常氣憤那些借口感情不合而離異的父母，他們從所謂的婚姻痛苦中解脫，卻讓孩子深陷痛苦之中。自然，對于他人合法的自由選擇，我們無權充當道德裁判，然而，我一直以為，孩子從小在分裂的家庭中長大，即使給予了加倍的父愛或者母愛，那種帶著裂痕的愛必然無法交融，很難澆灌出健全的人格。讓孩子來承擔“感情不合”的后果，顯然并不公平。

但事實是，夢秋已成為一個“頑劣”的孩子。六年級過去了一半，在她面前，我變得越來越“自卑”。對于她，我不是一個成功的老師，因為我知道，即使盡了最大的努力，我也很難驅除她心中的寒氣。怎樣把她教育成為一個“好”孩子？我殊無把握。將來的她會怎樣呢？我無法想象。

夢秋尤其怕冷，遠遠超過其他同學。她家路遠，剛過去的這一整個冬天都在遲到。當然，其他路遠的學生也多遲到，只是她遲到的時間太長。她幾乎每天都是在早讀課上了好長時間、甚至是下課時才到教室。來了她也不會立刻掏出書本投入學習，而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起初，我要求并鼓勵她早起早到，結果可想而知，她依然故我。然而，很快我不但放棄了督促，而且覺得她的遲到有情可原。從她家到學校要走半個多小時的路程，這是撤校、并校帶來的麻煩。如果她家附近的學校不撤，如果有足夠多的校車安全、準時接送，她還會遲到嗎？有時候我想，要求一個孩子戰風雪、斗嚴寒，這到底是勵志教育，還是一種殘忍的教條？看著包括夢秋在內的學生們凍傷的手、面頰和耳朵，我很是疑惑。

自從校車事件發生后，我就很少要求學生盡早到校，對遲到現象也保持沉默。對于夢秋，我尤其抱著理解的態度，不僅沒有責備她，甚至私下允許她遲到，并囑咐她的姥姥要熬藥治好夢秋的凍傷。

好在寒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春天帶來了溫暖，我可憐的學生將不再遭罪。夢秋也一天比一天來得早了。有一次，當她“破天荒”第一次準時到達教室時，我微笑著向她點頭，表示贊許，她也微微一笑作為回應。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但我不知道她心底的寒氣何時能夠散盡。春天是播種的季節，我想我應該抓住時機，在她那長滿雜草的心田里努力耕耘。或許，一分耕耘不會有一分收獲，但一分耕耘就有一分希望，不是嗎？

我加強了對夢秋的管理。我發現，美術課是夢秋最為放肆的時候，美術老師根本管不了她，相反，她還經常故意與美術老師作對。于是，每逢美術課，我就把夢秋“請”到辦公室，讓她坐在我跟前，與我聊天。我們什么都聊，就是不聊任何與學習有關的話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知道夢秋不喜歡學習，提學習只能是自找壁碰。況且我認為，對于她來說，學習不是主要的問題了，是末，思想和人格問題才是本。而舍本逐末，必無所獲。

一開始，我從吃、穿、玩具等孩子們喜歡的話題談起，可她并不感興趣。我夸她衣服好看，問是誰買的，想引她聊起媽媽的話題，可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后來，我問她平時最喜歡做什么事，她回答說到網吧玩游戲。平日里我一再向學生強調不能沉溺于網絡游戲，更不能溜進網吧上網，看著她毫不避諱的樣子，我不禁有一點尷尬。但為了使談話不至于擱淺，我便說我偶爾也上網玩游戲。她頓時現出很驚訝又很興奮的樣子，問我玩什么游戲。我說是下棋，她有些失望，并開始向我夸耀自己玩的游戲有多好玩，炫耀她獲得多少積分，升到了多少級，得到了什么厲害的裝備等等。她所提及的網絡游戲我基本一無所知。而我越是表現出“無知”的樣子，她就說得越起勁。看來，夢秋并非不愿與人交流，關鍵是選擇哪些話題。

在游戲方面，我能與她交流的非常少，只能夸她真棒，說凡是能把電腦游戲玩得好的人，都非常聰明。我還說很多成功人士年少時電腦水平都非常高，她聽了將信將疑，同時也現出一點謙虛的忸怩。

話題不能止步于游戲。在夢秋得到了炫耀的滿足之后，我問她上網的錢從哪里來。她說是向外婆要的。我又問外婆的錢從哪里來，她才說是媽媽給的。我便順勢問了一些關于她媽媽的問題。這回她說了，卻看不出什么感情流露，就像是在說一個毫不相關的人。我問她想不想媽媽，她微笑著說“不想”。而說起爸爸，她似乎還感到很陌生。

之后，我們又進行了多次類似的聊天，而每次看見她笑著說自己一點都不想媽媽，我都會感到一陣悲愴的心酸。我想，如果我對她表示理解，寬容她的過失，溫和地跟她說每一句話，盡我所能關心她，或許可以慰藉她那顆受傷的心靈吧。當然，關于媽媽的話題還要說下去，她的媽媽無疑是愛她的，只是因為空間的阻隔，她那幼小的心靈難以感受得到。

后來，夢秋再做錯事，我都表示理解。我溫和地對她重復講著早已講過的各種道理，告訴她母愛的無私和偉大，盡力引導她去感受她的媽媽那被萬水千山阻隔了的愛。有一回，當我對她說起外出打工者的艱苦、心酸和無奈時，我看出她有所觸動。當我提起無數打工者對于自己子女的心語——“抱起磚，我就無法擁抱你；放下磚，我就無法養活你”時，我看見她的眼睛里分明噙著淚水。我想，這淚水定是她心底的寒冰融化而來。

現在，夢秋不僅不再遲到，有時候還會主動值日。她也很少再欺負低年級學生。盡管她還經常做錯事，不過現在她會低下頭去。雖然看到夢秋在進步，可一想到她將來的初中生活，我心里仍感不安。初中離高考的指揮棒更近，初中的她也將更加叛逆，而更加叛逆的她，在應該教育中能成長得更好嗎？我不知道，只能在心底暗暗為她祝福。

我已教過許多學生，這一生還不知要教多少學生，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記住每一個人，但我將永遠記住，有一個女生，名叫夢秋。

（作者單位：江蘇新沂市棋盤鎮張莊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