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如今的網絡時代,人人都可以是詩人、小說家和文藝批評家,人人都可以自封歷史學者,人人都能在網上發表自己混亂不堪且夾雜著謾罵的“見解”,所以人們也越來越不把人文學者當盤菜了。那些老教授再博學多聞,也是盲點多多,怎敵他“谷歌”、“百度”隨便一搜?而且人們對于比較深入的學術研究,似乎也漸漸失去了興味,倒是八卦秘聞更受歡迎,沒有了娛樂精神,便不能博得眼球。十五六年前的情形那可是不一樣,最好的學者雖說比不上詩人、小說家風光,也比不上那年頭隨生隨滅的商業英雄牛掰,到底還是被不少年輕人奉為偶像的。而今象牙塔里的情形不知怎樣,那時人們提到一些老先生,語氣神態皆帶著敬仰,一副為之牽馬墜鐙、洗硯磨墨亦心甘情愿的癡愚之態。在我的印象中,章培恒先生(1934-2011)就是其中偶像級的一位。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一九九八年秋天第一次聽章先生授課的情形。章先生講“中國文學古今演變”,那天一身銀灰色西裝,打著淡色領帶,帶著一瓶烏龍茶上了講臺,有點灰白的頭發從側面蓋住了前額,眼神中彌漫著一絲憂郁。沒有講義,也沒帶書,一口紹興話不緊不慢地開講了。那柔柔的音調,很輕,卻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說實話,他那身西裝很帥,非常惹眼。以后每次上課,他最多帶一本書,也常常不翻開,就慢悠悠地開講了,從《詩經》、《楚辭》一直講到了《廢都》。一邊背誦,一邊板書,每個字單獨看都不太好看,合起來看卻很舒服,把筆記完全記下來就是一部書。章先生早年曾受到胡風案的牽連,吃過一些苦頭,內中詳情非我輩所能知,可是他的脾氣、軼事卻早有耳聞,學術個性鮮明,甚至有些“好斗”,沒想到在課堂上是如此平易近人。原來一個人外表的柔和內里的剛與硬,可以如此自然地結合在一起。最近在讀他的《不京不海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邊讀邊生出這么一番感慨來。
厚厚一冊《不京不海集》,是章先生生前編定的,包括一九六三年至二○○二年間發表的論文三十九篇,分考證和論述兩部分??甲C部分二十四篇,以《獻疑集》為基礎,并增補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所作論文五篇,可以看作文學史實考訂的微觀研究;論述部分共十五篇,除了兩三篇以外,則是關于文學史宏觀研究的成果。從這部書的編撰可以看出,在章先生自己眼里,《獻疑集》的那些考證文章與那十五篇史論性文學論文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借用王水照先生在該書序言中的說法,章先生的學術品格主要有兩點,一是獻疑精神和問題意識,“在質疑中堅守精神的自由”;二是“不京不?!?、自成一派的風格,“在實證基礎上追求理論的突破,自謙亦復自信,胸中自有全局在”。這是很確切的評價。之所以形成這樣的學術品格,固然與時代有關,與他的師承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和他的紹興老鄉魯迅有關,和他身上那股強悍韌性的力有關。建國后的三十年,文學成了政治的侍妾,美基本被取消了。而章先生則始終沒有被主流觀念所左右,而是常常上溯至王國維、魯迅等人開辟的文學研究之路以及“五四”新文學精神。從高中時代開始,他就熟讀魯迅的著作,《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中國小說史略》等是他征引最為頻繁的文獻之一,同時自己還寫了幾篇分量不輕的研究魯迅的論文。在性格方面他也有魯迅的影子,硬氣、難纏甚至“霸道”,打起筆仗來不依不饒。陳思和先生曾將其概括為“會稽性格”。在具體學術觀點上,他一生追求人性解放的義諦,而“人性的解放”一語也來自魯迅的《草鞋集·小引》。他的《中國文學史新著》,亦“頗采‘周氏兄弟成說”,“學術統系上,《新著》是對‘五四至三四十年代新文學內部一系列文學史觀念與方法的再發揮”(郜元寶語);另一方面,他非常欣賞王國維的文學史研究,認為王國維不僅在宏觀研究的途徑與方法上提供了范例,且所持文學觀念與魯迅一樣,“都是在那時的中國最接近文學的特征的”。這也可以看出,他雖然主要研究的是古代文學,卻具有強烈的現代精神和貫通意識,只有這樣,才能夠不局限于古代,提出古今貫通、文學演變的說法。
有人將章先生的學術品格概括為“不媚俗、反舊論、立新說”,征諸實際,確是如此。早期的論文,多屬考證之作,往往對主流觀點和鄉愿之學提出質疑,善于發現新問題,挑戰舊觀念。這些論文曾結集為《獻疑集》。僅印了一千冊,卻對不少人產生過影響。章先生在自序中曾說:“集中之作,都耗過一番心血,沒有一篇是隨聲附和的;而且我提出的看法,幾乎跟眼下占據主流地位的意見相左,有些則……是向被公認的見解挑戰。”這不是自夸,而是隱隱帶著些自傲,他對學生隨和,可是對有些學者,他身上始終有一種傲骨在。他的考證文章,往往由細微處入手,又能以小見大,和宏觀研究結合起來,體現了嚴謹的治學方法和考證藝術。后期的史論性文學論文,包括關于先秦文學的一篇、魏晉南北朝文學的三篇、宋代文學一篇、明清文學的四篇、現代文學的四篇、其他兩篇,多從宏觀角度論述了某個時代文學演變發展的一些關鍵問題,立意高遠,凸顯了他與眾不同的文學史觀。在《關于中國文學史的宏觀與微觀研究》一文中,章先生把自己的文學觀念概括為四點:第一,肯定文學的本質或其根本職能在于追求和提供美感,至于教育意義之類,則不屬于文學價值的范圍;第二,對讀者通過怎樣的途徑從文學作品中獲得美感具有較為通達的認識;第三,充分考慮到作家與讀者得以在感情上溝通的基礎—共同的人性,同時還要考慮到人性是一直處于發展之中的;第四,正確地認識形式與技巧的重要性。這四個基本觀察點,各有其內涵,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的文學研究觀念有諸多差異。借著這些文章,他在向他所欽敬的前輩—王國維、魯迅致敬,并努力將他們開辟的河流疏浚加寬。
對文學作品的美感考察,章先生從文學本身的特有屬性出發,對六朝文學評價很高。他先后撰寫了《關于魏晉南北朝文學的評價》、《再論魏晉南北朝文學的評價問題》、《試論六朝文學的主流》三篇論文,高度肯定了魏晉南北朝文學尊重個性、自我意識的加強,認為華美與自然結合、致力于美的創造才是六朝文學的主流。他最愛引用的是蕭繹《金樓子·立言篇下》的一段文字:“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征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對蕭綱提倡文章華美的看法也非常重視。甚至對一向遭人詬病、被聞一多稱為“人人眼角里是淫蕩、心中懷著鬼胎、發妻也就成了倡家”的宮體詩,也從文學之美的角度給予了肯定。例如蕭綱的《詠內人晝眠》,一向頗多惡評,而章先生則認為詩句“比較真切地傳達了一種美的印象,因而是一種進步。至于所謂色情的成分,實在很難感覺到”。郜元寶先生曾說:“章先生論文,極其推重劉勰,但批評劉勰‘原道、‘征圣、‘崇經的儒家保守思想,兼及后世一切載道觀念,而肯定‘言志、‘緣情與‘性靈諸說。他反復贊揚蕭綱的‘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也再三征引蕭繹的‘流連哀思者謂之文……情靈搖蕩?!保ā懂斔脊哦Τ踉鞎r》,《南方文壇》2009年第1期)郜文又說:“清楚地記得,他是那么繪聲繪色為諸生解釋梁簡文帝蕭綱《詠內人晝眠》的‘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兩句詩,盛贊其描寫細膩,觀察真切,雖然香艷得很,但章先生端然授之,諸生也儼然聽之。”我也很幸運,曾在課堂上聽他背誦過這一段文字。
以人性的發展作為考量文學發展歷史的重要指標,是章先生較早形成而又幾經波折的一個重要觀點。當初一心要考進復旦,就是因為讀了一九九六年版《中國文學史》的導言而十分心折,那是人性論在古代文學研究中的一次集中表達。章先生曾在一次學術訪談中說,將人性發展納入中國文學的演進研究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已經開始了,最初得益于魯迅的《摩羅詩力說》以及胡風等人的思想。“文革”結束后,讀了《神圣家族》等馬、恩原著后,重新印證了原先的觀點;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關于《金瓶梅》、“二拍”的學術論文中這一觀點已經初步呈現出來。(以上參見章培恒、馬世年《中國文學的古今演變—章培恒先生學術訪談錄》,《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這表明人性是文學發展的內在動力是章先生一以貫之的看法,它的第一個思想淵源是魯迅、胡風等人的相關論述。他對魯迅關于“人性的解放”的思想非常重視,為此專門撰寫了《魯迅的前期和后期—以“人性的解放”為中心》一文,并且把魯迅的思想和他人性論的另一個思想淵源—馬克思主義找到了結合點。他個人或許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卻常常把它用來為自己的所謂“疑端異說”張目,反對用群體意志壓迫個體自由。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與這一人性論緊密聯系的,是章先生對文學作品中重貨好色的“人欲”、個性、個人意識的肯定,以及在此基礎上所作的對個體與群體關系的考察。早在一九八三年發表的《試論凌濛初的“兩拍”》一文中,他就以李贄的思想為基礎,對“兩拍”重貨好色、個性自由等方面進行了細致的分析。發表于同一年的《論〈金瓶梅詞話〉》,則對《金瓶梅》的現實主義描寫作出了重新評價。這些在今天或許已成為常識,并有愈演愈烈之勢,但在那個社會風氣開始轉變而思想仍顯刻板守舊的時代,卻是相當大膽的看法。它們雖沒有明確提出人性發展與文學發展之間的內在關聯,但思想的萌芽已經開始生長。到了一九八九年的《從〈詩經〉、〈楚辭〉看我國南北文學的差別》,則從群體與個體的關系的角度對《詩經》、《楚辭》進行了比較研究,認為在《詩經》中占支配地位的是集體意識,而在《楚辭》中占據支配地位的則是個人意識,兩者的差異導致了南北文學發展的不同走向。對這個問題的闡釋,仍然得益于魯迅的相關論述。陳建華先生曾精辟地指出,章先生關于人性的具體論述離不開“個人”、“個性”、“自我”、“自我意識”等充滿活力的關鍵概念,并圍繞著它們建構了一個富有特色的批評體系:“簡言之,以和諧社會‘聯合體為終極關懷,在古今演變、中西參照的視域中,堅持語義為基礎的實學,運用宏觀與微觀、理性與激情相結合的辯證方法,從文學傳統中挖掘與詮釋‘人性的解放、‘美的創造的民族感情與精神的歷史,與世界人文價值接軌,使文學史與時代的脈搏息息相通……”以此為出發點,他對古代文學中張揚個體精神的作家—如屈原、阮籍、李白、楊維楨、唐寅、李贄、龔自珍等人—給予了很高評價。有學者指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在回答如何改變社會文化與個人思想時,采取了一種以個人為單位的個人主義改造方略”,“不僅倡導以個人自治為基礎的自由和獨立,并輔之以歷史進化的樂觀信念,深信自由民主是歷史進化的勝利與未來,歷史進化的動力在于自由和獨立的個人”。(楊貞德《轉向自我—近代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個人》第6、7頁,三聯書店2012)梁啟超、魯迅、胡適、梁漱溟等人都采取了這樣的思想路徑。章先生的這些概念鏈條,既是對五四前后這一思想資源和方法的確認(其中尤為傾心的是魯迅的思想,而對其他人很少涉及),同時又結合新的時代特點融入了自己的思想和人生感受,具有鮮明的個性特色和時代感。
史論性文學論文所體現的另一個重點是古今貫通的文學理念?;谖膶W史研究中長期存在的將古代文學與現代文學割裂開來的現狀,他最早提出了“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的學術命題加以糾偏。他不僅對古代文學演變過程中一些比較重要的階段做過深入的研究,而且尤為關注古代文學與現代文學之間的貫通問題。發表于一九九九年的《不應存在的鴻溝》一文認為,自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現代文學與古代文學分為兩家以來,就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鴻溝,只有填平它才能為古代文學的研究樹立準確的坐標,準確地探究中國文學整體演化的趨勢?!蛾P于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是《不京不海集》的壓卷之作,也是最能體現他打通古今文學理念的論文之一,文中提出把二十世紀初期作為現代文學的開端,應視為新文學的醞釀期,并以人性的解放為例作了自己獨出心裁的論證。這兩篇文章的觀點,先前都曾在我們的課堂上講過。比如,他認為俞平伯的《花匠》源于龔自珍的《病梅館記》,就寫進了《不應存在的鴻溝》。再如,他講課時提出“《玉梨魂》這類小說是從《紅樓夢》到新文學的比較自然的演變,已經包含了西方文學的特點”,是追求人性解放的一個例子,后來被寫入了《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與對文學美感、古今文學演變的強調相比,對“人性解放”內涵的解釋以及運用此一解釋對古代文學的重釋在章先生的批評體系中居于核心的地位。所謂“人性的解放”,包含了個人本位、肯定自我意識、反對各種各樣的群體對個體及其自由的壓制與束縛等內涵,與馬克思所說的“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息息相通,并貫穿在幾乎全部的史論性論文中,成為他重釋古代文學發展的根本出發點。西人有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章先生的古代文學研究,是本著人性解放的精神,從現代出發,以現代文學為坐標,去追溯古代文學中具有積極意義和消極意義的東西,以揭示被主流話語所排斥和遮蔽的東西,從而參與到當下精神話語的探索之中。
章先生有一本隨筆、論文集,叫《災棗集》,剛出版我就買了一本,至今還擺在我的書架上。這書的書名非“災棗禍梨”之意,而是“災難的棗子”。我覺著《不京不海集》中的很多文章,其實也是災難的棗子,留存著很深的語境痕跡,留給人酸澀的回味。而今,這些棗子表面上也有點“已陳之芻狗”的意思了,“文學是美的”已成了共識,“重貨好色”人人皆已肯定并實行之,“人性的解放”似乎也已有了重大進展,然而群體對個體的壓抑還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存在,如何重新認識現實和文學寫作中的“重貨好色”仍然有待探索,“人性的解放”恐怕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這些年,我們見證了時代的巨大變遷,見識過不少偶像的崩塌,然而《不京不海集》還是有它獨特的地位,不僅僅是一個界碑而已。我們未必贊同章先生的全部觀點,尤其是晚年的一些具體觀點,也未必完全贊同他這個人,我們也可以嘗試發展、補充他的觀點,但我們不能不佩服他不媚俗、立新說的勇氣,他卓異不群的聲音和現實關懷。他從來都是一個獨唱者,而不是合唱團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