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清涼
1949年,在北京大學文學院,他們相識了。他是文學院青年團的組織委員,而她則是宣傳委員,工作上需要合作,日子一長,彼此的心里都悄悄升起了朦朧而甜蜜的情愫。
有一次,青年團組織團員到南苑的水田里去勞動。從沒有干過農(nóng)活的他們笨手笨腳地在水田里插著稻秧,過了不多長時間,就累得腰酸背痛。雖然累,但每個人都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只能強撐著一點點地向前挪步。
總算熬到了中午,吃過午飯,大家躺在水田邊的草地上休息。他就躺在她身邊,默默地望著天上悠然飄過的白云。忽然,他側轉身,從身邊揪了幾株綠色的小草,悄悄地塞到了她上衣的口袋里。他望著她,眼睛里蓄著微笑,而她則覺著心里怦怦直跳,仿佛嗅到了那嫩綠小草的清香就氤氳在上衣的口袋里。
有了這次心照不宣的交流,他們的心緊緊地靠在了一起。1952年,剛剛畢業(yè)的他們就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他古文好,國學底子厚實,而她則外文好,接受新信息快,兩個人形成了互補的學問關系。每天晚上,他們坐在書桌前談論交流,日子過得實實在在。
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被驟然降至的政治運動打破了。他由于曾有一次深夜與鄧拓談過話,從而被人抓住了把柄。他被隔離審查,要寫交代材料。可那只不過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談話,內容他一點也回憶不起來,而性格執(zhí)拗的他又不愿意胡編亂講。
他第一次被審查,一直到夜里11點才結束。當他一臉黯然地走出房子后,一抬頭,看見了坐在房前臺階上的她。
“你怎么在這兒?”
“等你啊。”她一邊站起身,一邊回答,“結束了?”
“今天結束了,以后還沒完。”
她走過去,拉住了他的胳膊。兩個人慢慢地走下臺階,靜靜地向家走去。昏黃的路燈,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雖然有些凄冷,但他的心里卻暖暖的,因為有她。
在他被審查的那段時間里,不論有多晚,她都會在外面等著,一直到結束后,兩個人再一塊兒回家。
再后來,連審查他的人都覺著沒意思了,就一紙文書,讓他去京郊大興勞動改造,竟然連家都沒有讓他回,連告訴她一聲都不允。
那天夜里,他坐在屋子里,滿腦子都是坐在冰涼的臺階上等自己的她。
她等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有人說他去勞動改造了,她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他沒有告訴她,自己也是一夜未眠。
本來已經(jīng)接近尾聲的政治運動,又把她劃成了右派,而且是極右派。聽到這個消息后,尚未到周末,他就偷偷從改造的地方返回了家中。
一見到他,她吃了一驚,旋即臉色黯淡下來。“人家都劃清界限了,連夫妻都不例外。”余下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
“我不會劃!”他語氣重重地說道,“永遠也不會!”
那一刻,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撲到了他懷里,而他緊緊地摟著她,淚水也在眼眶里打轉。對一個人來說,能有一位不離不棄的愛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再陰霾的日子也有見晴的時刻,再風狂雨驟的日子也有和風煦暖的時刻。他們相互鼓勵著,總算捱到了政治運動結束,他們的生命重新開出了青春的花朵。
他們忙著各自的研究課題,但只要沒有外出,他們都會一整天坐在書房里,泡一壺茶,一邊看著裊裊升起的熱氣一邊目視著對方,愉悅地閑聊。不做研究的時候,他們會去旅游。
有一次,他們去了武夷山一個叫云窩的地方。顧名思義,這里是云升起來的地方。坐在那里,一會兒就能看到云彩緩緩地升起來,場面特別壯觀。
“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他說。
“不能走,我還要看。”她固執(zhí)得像個孩子。
他又坐了下來,陪伴著她,然后才相互攙扶著往回走。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他一步步成為哲學大師,而她則成了國內比較文學的翹楚。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患上了嚴重的腿疾,連下樓都很困難,更難陪著他去旅游了,這讓她頗覺得有點對他不住。他大度地說:“只要有你陪著,坐在家里看云彩,也是美好的。”于是,她出去散步,他就跟著,死死地揪著她的衣服。她笑著打趣他:“是怕我跌倒?”他嘿嘿一笑,手卻沒有松開。
2014年9月9日,他再也無法揪著她的衣服了,因為他永遠地離開了她。
他叫湯一介,她叫樂黛云,他們牽手度過了60多年的時光。他們在共同出版的一本書中這樣描述愛情:“我們不過是兩只小鳥,始終同行在未名湖畔。”
這么簡單的一句話,讀來卻讓人尤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