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猛與憂郁的非洲花豹

屈原是我國古代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在他的名篇《楚辭·九歌》中的《山鬼》一篇里有這么一段話：“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這是一段古文，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我駕著一輛紅色花豹拉的車，有一只豹貓跟隨著。這輛車是名貴香料辛夷做成的，車上掛著用桂花做成的旗幟。”每當讀到這里時，我總是要想象那只拉著車的紅色花豹。它是什么樣子的？是否真的曾經生活在古代中國？直到我來到坦桑尼亞的塞倫蓋蒂國家公園，遇到一只名叫拉瑪的非洲花豹，我才真正了解到它們的內心世界。

非洲花豹身形優美、外表華麗、體格強壯；它不事張揚、行蹤隱秘，喜歡獨來獨往，臉上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神情，連咆哮聲都顯得過于沉悶，唯有眉宇間透露出一絲殺氣。非洲花豹整日靜臥在叢林山澗，閑云野鶴一般地懶散，事事都不放在心上。當別的食肉獸為生計勞苦奔波，為保護領地爭斗得你死我活時，它卻躲在樹梢的陰涼里獨享清福，自得其樂。非洲花豹或聆聽高山流水，或品味月出花落，就像傳說中的隱士。只有足夠幸運的看客，才有機會見到它的另一面——那就是它捕獵的樣子：像一道閃電，花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獵物撲倒在地，鎖喉秒殺。

豹是貓科動物，又被人們稱為花豹、金錢豹。在世界上，貓科豹屬下的動物共有28個亞種，是世界上分布最廣的貓科。但是，豹屬動物卻是最難接近和不容易發現的，并不是因為它們有多么兇猛，而是豹屬動物大多天生敏感和羞澀。在人們窺探到它們之前，豹屬動物就把自己藏起來了。

豹的這種性格，賦予其獨特的美學價值，頗令古今中外的作家著迷和向往，他們以飽含深情、富有感染力的筆法，把豹子描繪為隱逸、自由和浪漫的象征，感慨著 “何苦為人”的惆悵。我國唐代著名詩人駱賓王在詩中寫道：“我留安豹隱，君去學鵬摶（tuán）。”同樣是唐代詩人的李嶠做了一首詩，題目叫做《豹》，他贊美豹的隱秘：“若令逢雨露，長隱南山幽。” 20世紀著名的小說家海明威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特別提到豹：“在海拔4500米的雪線上，有一只凍成冰雕的豹子，世人莫知其所來。”法國著名作家巴爾扎克在短篇小說《沙漠里的故事》中，講述了一只孤豹和沙漠中迷途人之間相依相伴、人豹合一這樣一個催人淚下的凄美故事。

但事實上，豹子天性嗜血，它只捕捉活物，吃新鮮的肉，不像獅子和斑鬣狗，連腐爛多日的食物也可以吞下肚去。豹是貓科動物中力與美的最完美結合體，能夠捕捉體重是自己3倍的獵物。每一次獵殺都干凈利落，一劍封喉，極少失手，一如傳說中的刺客。它或藏身樹干叢葉，或與枯草融為一體，只有尾巴尖來回搖擺，只要有獵物進入其攻擊范圍，它就突然跳出將其撲殺。我曾經看過一段視頻，一只雄性飛羚高高躍起，企圖逃避潛伏在草叢里的豹子。只見豹子也隨之躍起，足有5米高，在空中側身將飛羚鎖喉，一個矯健的、驚世駭俗的后空翻，即將獵物死死壓在自己身下，撲倒在地面上，令人嘆為觀止。如果說獵豹靠劃破空氣的速度聞名，豹子就以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絕美身姿卓爾不群。

豹全身顏色鮮亮，毛色棕黃，背部顏色較深，腹部為乳白色，遍布黑色斑點和環紋，形成古錢狀斑紋，故又被稱為“金錢豹”。早在3000多年前，豹皮就被做成珍貴的衣料，《詩經·國風·羔裘》里說：“羔裘豹袪，自我人居居！豈無他人？維子之故。羔裘豹袖，自我人究究！豈無他人？維子之好。”中國古代的武士喜歡用一條毛茸茸的豹尾，作為兵器的裝飾物。豹皮被制成大衣、坎肩、皮靴等，豹骨被當作虎骨的替代品。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全球豹子的數量減少了大約100萬，每個亞種都處于易危或瀕危的境地。如今豹子已全球禁獵，但非法捕殺、黑市交易仍然猖獗。

塞倫蓋蒂大約生活著1200多只花豹，中心地帶塞隆內拉是最容易見到花豹的地方。這里地勢平坦，樹木稀疏，花豹藏身的地方有限，領地范圍相對清晰，人們經常能發現它們的行蹤。2011年的時候，每當夜幕降臨，我居住的小石屋附近經常有一只雌花豹出沒。起初我們十分警惕，害怕豹子傷人，因為豹子比獅子更具攻擊性。但那只豹子似乎比我們更為緊張，在密林深處小心翼翼地朝我們張望，我的一聲咳嗽就嚇得它逃之夭夭，好幾天不見蹤影。慢慢地，它膽子大了一些，敢與我面對面對峙十幾秒，然后飄然離去。有一次，我甚至見到它藏在游客中心后面的石頭縫里抓蹄兔吃。另一次我開著越野車外出，撞見她正趴在一棵傘槐上，津津有味地品嘗著一頭獵獲的葦羚，華麗的斑紋好像緞子一樣發亮。豹子總是把獵物拖到樹枝上進食，以免被獅子和斑鬣狗搶去。它一見我靠近，慌忙丟下葦羚尸體，慌亂地跳下樹，逃進了深草里面。

我給這只羞澀的花豹取了一個名字“拉瑪”。工作之余，我總想方設法尋找它的蹤跡，為它拍照片。無奈，花豹總是夜里活動，我的視野大受限制，行動也不方便。拉瑪也不領情，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它卻不等我靠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我經常在小石屋旁的空地上發現它的腳印，或在樹杈上發現諸如小疣豬、黑斑羚等的殘腿斷臂，好像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似的。和所有豹子一樣，拉瑪獨來獨往，神出鬼沒，讓人很難搞清它的確切位置。

小知識

花豹和獵豹的主要區別

在非洲草原上，生活著花豹和獵豹，它們都是貓科動物，經常會被弄混。不過，如果你按照下面5點來分辨花豹和獵豹的話，應該不會認錯的。

1.看斑點。花豹的斑點呈金錢狀，獵豹是實心黑點。

2.聽叫聲。花豹的吼聲重且低，獵豹的叫聲為吱吱聲。

3.休息地。花豹喜歡待在樹上，獵豹則喜歡待在開闊且地勢高的地方。

4.比長短。花豹的身長較獵豹更為短一些，但比獵豹的頭要大。獵豹面部有明顯的黑色淚線，花豹則沒有。

5.看捕獵方式。花豹捕獵靠奇襲，獵豹捕獵靠速度。

有一天晚上，我開著車去員工村吃飯，看見幾頭獅子正圍著一棵香腸樹打轉，躍躍欲試。我用手電筒一照，樹杈上有一具羚羊的尸體，血跡未干。在尸體上方更細的樹杈上，有一截花豹的尾巴。原來拉瑪藏食物的地方被獅子發現了！對于領地內出現的花豹，獅子的原則一向是格殺勿論！我不禁為拉瑪捏一把汗。只見一頭雌獅起身一躍，粗壯的前爪緊緊抱著樹干，小心翼翼地朝上爬。拉瑪已爬到樹頂，它無路可退，發出示威的吼叫。獅子們毫不在乎，根本沒把體型只有獅子五分之一大小的拉瑪放在眼里。爬上樹杈的雌獅叼住羚羊的尸體，縱身跳了下來，其余獅子一擁而上，大口撕咬食物。看來它們是餓壞了，沒有誰想理會樹上的豹子。趁著這個混亂當口，拉瑪突然從樹頂上跳下來，躥進草叢里，一下子不見了。

大約半年后的一個早上，我在一塊巖石上看見了拉瑪，它身后跟著兩個小肉球——兩只一個月大的幼崽。拉瑪當母親了！我又驚又喜。幼崽長得胖乎乎、毛茸茸的，撒潑打滾，可愛極了。花豹通常一胎只生一兩只幼崽，但通常只有一只能養大成年。對于養育子女的工作，豹爸爸是撒手不管的，豹媽媽得負擔養活全家的重任。為了喂飽幼崽，它必須每天捕獵。同時，還得萬分警惕，以免幼崽被獅子、斑鬣狗甚至其他雄豹殺死。要知道，塞隆內拉區域是塞倫蓋蒂猛獸最密集的地方，花豹的生存壓力極大。2013年7月，我隨央視拍攝團隊在塞倫蓋蒂追蹤大遷徙時，無意中又見到了拉瑪和它的兩個孩子。它們生活得很好，皮毛色澤發亮。小豹已經快1歲了，體型和拉瑪相差無幾。能把小豹撫養得這么好，拉瑪真是個盡職的媽媽。

前不久我回到北京，去北京動物園遛彎兒，在一只豹子的籠前駐足良久。看著鎖在鐵籠里豹子，它那琥珀色的眼珠中流露出無限的憂郁和哀傷，我不覺心生悲楚，想起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為豹子作的一首小詩：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纏得這般疲倦，

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那一刻，我想起了拉瑪，眼前浮現出它那婀娜矯健的身影。在非洲大草原上自由生活的拉瑪是幸運的，希望它跟兩個孩子在塞倫蓋蒂健康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