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婭
前些日子讀了一本叫做《衰老與老齡》的書。
奇怪的是,這本書不是出自社會學家之手,也不是心理學家寫就,而是美國第七巡回法院的首席法官波斯納拋將出來的。他是當代著述最豐的法官,已經出版了30本書,發表過300多篇論文,在56歲那年,他“橫空出世”寫了這本法律之外的老年學著作,因為“衰老非常適時地引發了許多令人著迷的問題”——抱著一種好奇心來探究問題的學者,比為了某些功利目的寫作的人,總是更讓我樂于親近。
不同時期,老年人的價值不一樣
翻開此書,讓我贊嘆的是,波斯納不僅用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法學等不同視角解讀老年問題,而且還動不動就扯到索福克勒斯、葉芝、艾略特,一串串地列出我讀不懂的方程。我驚嘆(對自己則是哀嘆)一個人的腦袋瓜怎么可能吸收這么多知識,又能夠進行如此廣闊的思考?
崇拜暫且打住,說說波斯納帶給我的一點啟發,或者說,我的內心歷程和波斯納論述的一段耦合。
按照波斯納的說法,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老年的價值、老人受到尊敬的程度是不一樣的。
在初民社會中(我們常常習慣稱為“原始社會”),因為沒有多余的食物,已經沒有生產能力的老人,很可能被拋棄或殺死(日本電影《楢山節考》就是描寫的這樣一種習俗:在日本信州一個貧困的小山村里,老人一到70歲,不論身體健康與否都要被子女送上山等死)。
在農業社會中,老人的地位比狩獵采集社會要高。農業社會流動少,不需要把老人從一個營地帶到另一個營地。而生產的結余,可以用來支持一些專門家的活動,例如解決爭端、宗教、巫術等,這些正是老人比較在行而年輕人力有不逮的事情。特別是在沒有文字的社會中,老人本身就成了一個文化與歷史的承載者。所以,既是農業又沒有文字的社會,就為老人創造了最佳社會地位。
還有研究發現,在靠非市場而不是市場方式分配資源的社會,老年男子的地位更高;也有更好戰的社會更善待老人的假說。
說到當下這個所謂“現代性”的社會,波斯納的說法就變得復雜了。一方面,老年人的物質地位不斷在升高(要不怎么會出現“啃老族”呢);另一方面,老年人的威望也在不斷下降。過去“人活七十古來稀”,而“物以稀為貴”。現在百歲老人都不“稀”了,自然也就不一定“貴”了。過去多是大家庭,子孫成群,把撫養老人的成本攤薄了;現在家庭變小了,每個子女照顧年老父母的成本自然增加了。
除了這些人口學的因素,現代以及后現代、后后現代社會,正在越跑越快,快到80后、90后之間都有代溝,40后、50后、60后們的所謂“人生經驗”自然變得不值錢了。因為現在年輕人生活的社會環境,基本是老年人未曾經歷過的。當年輕人忙著網購,省時省力又省錢地過日子時,當超市使用支付寶可以打折時,好多老人還覺得拿優惠券購物占到了便宜呢。
雖說尊老敬老愛老,一直被當作口號傳播著,被作為主流價值觀宣揚著,但是社會生活的變遷,卻讓我們看到,老年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其實是不斷變動的,它與經濟發展有關,與社會結構有關,與文化變遷有關。和發展緩慢的農業社會比起來,在當今這個高科技網絡化的社會中,老年人的價值和地位,不可避免地在下滑。作為老人,“倚老賣老”的基礎已經不存在了,你想將自己的知識與經驗“出售”給年輕人,他們卻可能哂笑地告訴你:那些東西早就過時啦!
老人地位的衰退,是發展的必然
老人社會地位的衰退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我們對此并無心理準備。文化是有慣性的,這慣性讓不少老人,仍然理所當然地期待著被尊敬,仍然喜歡倚老賣老。即使是在知識分子圈里,這種不自知也很常見。
一個即將退休的高校教授對我說,他現在最開心的是每周和博士生們的研討,因為他總是可以從年輕人那里獲取新的知識與靈感——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開放性。
而另外一個朋友,卻總是擺出一副想要諄諄教導年輕人的模樣,經常以“召喚者”的姿態要求和年輕人談談,年輕人卻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他對于自身知識的局限毫無覺察,卻仍然希望保持優越感。
老人社會地位的衰退,不是年輕的人錯,也不是老年人的錯,只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如果我們還抱著“我是老人你就得尊重我”的心態,并且把年輕人是否聽從自己當作“尊重”的標準,就會讓自身的價值感在晚年淪喪。
也許,我們不必羨慕農業時代的老人。比起他們,我們晚年的生活更有保障,也可能活得更長。只不過,我們要承受另外一種心理“不適”,那就是“德高望重”不屬于我們了。
也許,我們也不必羨慕現在的年輕人。比起他們,從職場上離開的我們,也少了許多壓力和許多的不自由。只不過,我們也要承受“離場”與“收縮”帶來的影響:當生活圈子變小時,隨之而來的是信息刺激減少和創造性活動減少;當年齡讓學習成本變高而收益降低時,我們可能對接受新事物變得遲鈍——這些都會拉大我們與飛速發展的社會之間的距離,但對于老年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保護性措施:在人的身心無法承受那么大的負荷時,“放慢”與“減法”換來的可能是晚年更有質量的生活:你可以聚焦在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活動上,從而獲得更多的滿足感和價值感。
也許,我們應該脫離“老=被尊敬”的集體無意識,不再把“老”當作一個可以倚靠的資本、可以“售賣”的最后機會、可以優先獲得尊重的自然法則,而僅僅看作是生命的一個階段。當這個階段來臨時,我們可以保持開放的心態,去發現自己的生命還有什么可能性,還有哪些潛能可以釋放,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但同時,也勇敢地接受生命的局限性,允許生命在努力拼搏之后有一段“小步慢跑”,直到慢慢到達終點。當我們不再預期一定要受到外界尊重之時,注意力就會回到我們自己身上,我們就有了心理空間和能量去思考:晚年活成什么樣才能得到尊重?即便我們真有真知灼見,也需要將“訓話”變成“對話”,將“教導”變成“交流”,才能在平等的互動中,體現出我們的價值。
保持對新事物的開放性,又接受生命的限制;承認并接受衰老,又在一定程度上抵抗衰老,或許老年就是在這樣的張力中,去尋找和建構自身的生命意義與價值。
“尋找”和“建構”都是動詞,它們意味著沒有標準答案,不能畢其功于一役,它們也意味著,能否獲得尊重,與年齡無關,與我們自身的狀態有關。俗話說: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被尊重”更應該是一種結果,就像我們在那些贏得尊重的老人們身上看到的。
(責編: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