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深
父親把我帶到部隊
1945年東北光復后,出關的八路軍與父親所在的東北抗日聯軍合編,成立了東北民主聯軍。原八路軍中有一支隊伍是渤海回民支隊,合編后番號改為“東北民主聯軍回民支隊”。我家是回族,父親就調到了回民支隊。
1946年春,父親將母親和弟弟安置好,把我帶到了部隊。就這樣,我隨父親去了哈爾濱。
我穿軍裝,吃軍糧,卻沒有軍籍,直到1946年八一建軍節那天,在聯歡會上,司令員劉震寰一眼瞥見了我,問父親:“小鬼幾歲了?”
父親沒回答,卻對我說:“告訴首長,多大了?”
我說:“周歲11。”
我個頭兒猛,十三四歲的人也沒我長得高。劉司令員大概以為我報小了歲數,又問我:“屬什么的?”
“屬豬。”我沒假思索地回答。
聽了我的回答,司令員哈哈大笑:“好嘛,你爸爸是大豬,你是小豬。”(我父親比我大兩輪)司令員回頭對父親說:“小鬼個頭不小,也還機靈,讓他到宣傳隊去吧!”
從這一天起,我正式成了一名軍人。
我給父親提意見
回民支隊有個老規矩,每到年終,各部門都要召開一次民主大會。按照慣例,我們政治部所屬單位在一起開。那天到的人很齊,政委、政治部主任、科長、隊長、協理員、司務長,凡是有官銜的領導,全都衣冠整齊地端坐在會場一角,每個人都表情嚴肅地拿個筆記本,一筆一筆記下戰士和下級對自己的批評。那一天,差不多每個人都發了言。
這是我參軍后第一次參加民主大會,總覺得上自政委、主任,下至科長、隊長,對我都特別關心,倍加呵護,想不出他們還有什么缺點。想來想去,猛然想到了我父親,于是我舉起了手:
“我給我父親高龍波同志提個意見,他有特別嚴重的家長作風,很像軍閥,見了面就訓斥我,態度生硬,還說‘老子跟兒子講什么民主?再說他在司令部,我在政治部,他也管不著我呀!”
聽完我的發言,滿屋子的人頓時哄堂大笑。不過,政治部主任李子華沒有笑,他很重視我的發言,肯定了我勇于批評的精神,還當場表態,一定把我的批評如實轉達給司令部的高龍波同志。
“小高給老高提意見”的佳話,頓時傳遍了全支隊。父親得知我在民主大會上出了他的“洋相”,揚言要好好教訓教訓“這愣小子”。
聽說父親要教訓我,政治部李子華主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父親說:“老高同志,你這話有打擊報復之嫌啊,就為這句話,你也得向小高同志道歉。”
帶兵打仗的父親,多多少少總有些長官意識,他一時拉不下面子給我道歉。過了幾天,父親帶著他的通訊員上政治部辦事,特地到宣傳隊來看我。父親故作輕松地說:“沒啥事,小劉想跟你一起照張相,我請客,我作陪。”一聽說照相,我高興了,上照相館用玻璃底版照相,在當時,那可是件很奢侈的事。我很感動,父親以這種婉轉的方式,表示了他的歉意。
“深兒啊,我能不了解你嗎?”
1950年父親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參加了抗美援朝,1954年歸國轉業到國家民委。我因身體有病,1951年轉業到沈陽。我熱愛文學,從戰場轉移到文場,1956年還參加了第一屆全國青年文學創作大會。年輕的我不曾料到文學也會如同戰爭,也會有中彈倒下的時候。
1957年我因為6首短詩被劃成“右派”,當時父親的一位戰友就在我所在的那個城市當領導,我懇求父親向他說明一下我的情況,為我主持公道。過了好久父親才回我一封短信,除了說些別的事情,真正回答我的只有兩句話,一是相信組織,相信群眾;二是共產黨員不可以搞非組織活動。結果我成了那五十五萬分之一。
1958年,寧夏回族自治區成立了。父親作為回族干部調到寧夏去了,轉年我也作為“回族右派”發配到寧夏。我和父親同住在一個城市,有一段時間還住在一起。他關心我吃,關心我喝,關心我的身體,可是就不關心我的情緒,不關心我的政治生命,對我1957年的不幸,他從沒有說過一句安慰的話,更不必說同情了。我有時咄咄逼人地問他:“難道你也認為你的兒子是右派?”他半天也不回答我,最多說一句:“相信組織,相信群眾吧!”
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是最正直的人,最寬容的人,最富有同情心的人。難道他變了嗎?變得竟然連自己的兒子是黑是白也不清楚了?自此我和父親有了隔閡,很少同他講話,我們中間仿佛隔著一座常年不融的冰山。
盡管父親如此虔誠謹慎,盡管他較早地離開了領導崗位回歸平民生活,可是他并沒逃脫掉那場“大革命”,在他諸多罪狀中,“包庇同情右派兒子”是最可怕、也是最能讓人相信的罪行了。他已多年患高血壓病,挨過了歷次政治運動,可是卻再也挨不過這場“大革命”了。1967年8月,在一次參加《紅旗》雜志社召開的調查會議歸來的夜晚,他突發腦溢血,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就帶著一肚子委屈離開了這個世界。
過了很久,我清理父親的遺物,在一個筆記本里發現了如下記載:“深兒呀,爸爸對不起你。在你最需要我的理解時,我多次讓你失望。這是因為:第一我作為一個黨員,只能服從組織的決定,不能說與黨組織不一樣的話;第二我咬著牙,忍著痛苦,不對你說半句同情的話,是怕你會因為我的同情更覺著委屈,使你思想上增加不健康的情緒。其實我能不了解你嗎,孩子!你是吃共產黨的奶長大的呀……”
我再也讀不下去了,眼淚奪眶而出。多好的黨員!多好的父親!后來我在一首《想念父親》的詩中寫道:
……一生都在夢境中尋覓生活/幾十年沒背叛發過誓的信仰/你把汗珠埋進春天的泥土/秋天回報你的卻是/不敢回憶又很難忘記的荒唐/你從高位上走了下來/平民生活也沒給你幾許舒暢/你太相信別人的宣言了 /也不會在逃避災難時說謊/你寬恕別人,別人并沒有寬恕你/你原諒別人,別人可不把你原諒/希望你離開塵世就忘記塵世吧/別再為塵世的事兒掛肚牽腸/……
我無法評價我的父親,只能說他是一個很虔誠的人。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