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灰色殘舊的外墻,曲折逼仄的入口,狹長的展廳里只有一側有窗,頭頂上混凝土房梁的傾斜線條鋪陳著歷史的輪廓。7月7日,是七七事變爆發78周年的紀念日,這一天,作為四川建川博物館聚落抗戰系列的第8座展館,由84歲的日本著名建筑設計師磯崎新設計的侵華日軍罪行館預展正式拉開帷幕。
“這樣的展覽在中國還是第一次。”在日本侵華罪行館預展現場,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說,到現在為止,中國還沒有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侵華日軍罪行博物館。“實際日軍在中國盤踞14年,他們到底做了什么?并沒有告訴觀眾一個有跡可循的完整歷史”。
讓它成為增強國民精神的“鈣片”
殘破襤褸的血衣、彈孔尚存的冰冷鋼盔、斑駁生銹的刀鞘、仍然可以發出尖利鳴叫的報警器、泛黃的戰時良民證、血跡斑駁的日記本、冰涼刺骨的侵華紀念章、照片上一張張有著或驚恐或憤怒表情的面孔……除了這些博物館里展示的戰爭的血腥,園區角落的庫房里還緊鎖著歲月的滄桑。
2005年8月15日,這座占地500畝,建筑面積達1.5萬平方米的博物館首次向世人開放。在建川博物館聚落整個的設計當中,抗戰系列無疑是一臺重頭戲。
一個抗戰臉盆要花七八千,一本抗戰日記好幾萬,樊建川把大把的錢投到收藏中去了。插過隊,當過兵,教過書,曾經官至宜賓市常務副市長,1993年,樊建川為收藏而辭官經商。
樊建川收藏抗日文物的激情,當年是被一部老電影《血戰臺兒莊》點燃的。他的父親曾是一名抗日戰士,曾面對過鬼子的刀槍,在血火中拼殺,他自己也是一個有過11年兵齡的軍人。通過收集川軍資料他了解到,抗戰期間先后有300萬川人赴戰,但是關于300萬人命運的記載卻是令人驚詫的近乎空白。他開始閱讀研究川軍抗戰史,并收集抗戰文物,十幾年間,他常常在全國各地奔走,尋找,追索。
“我想讓建川博物館成為增強國民憂患意識和奮發圖強精神的‘鈣片。”2000年9月,樊建川在他的著作《一個人的抗戰》序言中這樣寫道。當愛好變成責任,樊建川更加義無反顧。
樊建川始終認為自己“只是替國家保存記憶”。盡管有女兒,可他早已立好遺囑,身后把所有藏品交還給國家,“我收藏的所有文物都是心血,不容遺散,只有交給國家,我才放心”。
“我們不說話,讓歷史說話!”
“原來設計的侵華日軍罪行館是白色的,我說必須改成灰色。”歲月流逝,那段歷史的分量,在樊建川心里從來沒有減輕。侵華日軍罪行館內展出的所有文物全是日軍在侵華戰爭中所使用過的物品,包括武器、地圖、生活用具、士兵家信、出征錦旗、士兵衣物等,“這些文物幾乎都來自日本,是一個真實、全面的敘述。”樊建川說。
侵華日軍館共陳列文物逾6000件,由樊建川用了20年時間,3次親赴日本收集而成,其中包括日機轟炸上海炸彈碎片、荻島靜夫日記及影集、侵華日軍家書明信片在內的14件國家一級文物,也有日本侵華老兵鹽谷保芳先生為了表達對侵華罪行的懺悔,先后7次到建川博物館捐贈的侵華罪物。
樊建川說,日本侵華罪行館其實在建川博物館初建時就已被納入規劃,當時就決定要找一位日本設計師來設計,搭建一個中日民間交流的平臺,冷靜、理智地述說這場戰爭,讓中國和日本民眾都能銘記那段歷史。“老百姓之間互相理解了,成了朋友了,對歷史達成共識了,中日兩國才能獲得長期的和平。”樊建川說。
“我們不說話,讓歷史說話!”“噓!別壓過歷史的聲音”,建川博物館隨處可見的銘牌,記錄著這里的細微變化。從為紀念九一八事變7周年而制作的“義勇軍進行曲”彩瓷墨盒,到一二九師司令部作戰參謀陳明義工作筆記本;從十八集團軍給中國婦女運動領導人劉清揚開具的捐款收據,到八路軍山東軍區情報處編印的《情報匯編》、一一五師情報處編印的《敵偽政治情報》;從刻有抗日警語的川軍竹制旱煙竿、貴州童子軍旗幟,到美軍飛虎隊銅鷹標識和美軍飛機座椅;從日本侵華老兵荻島靜夫的日記、影集,到馮玉祥題記《外人目睹中之日軍暴行》;從何香凝的《送寒衣與傷兵回營》,到豐子愷的《勝利之夜》……一件件默默嘶吼的文物,把人們帶回到那個硝煙彌漫的年代。
在建川博物館,藏品的分布都是以講故事的方式進行,當許多歷史逐漸抽象成了教科書中的一頁文字,沒有溫度,建川博物館盡可能不帶個人色彩地去保有時代的原貌,讓參觀者自己去感知、思考和評判。
每年花一兩千萬元“收破爛”
樊建川的收藏生涯中總有驚喜發生。一次,他偶然得知重慶有一藏家藏有大量援助抗戰的支票,他感覺一定會有“寶貝”。幾經周折,藏家終于將幾麻袋的支票打包作價數萬元賣給了樊建川。經過多日的鑒別,這次收藏最大的收獲竟是一張宋美齡簽名的支票,上面注明“新加坡華濟籌贈會”,金額是999美元。
在樊建川的抗戰文物里,有一條繡著“小青”字樣的日本軍用毛毯,那是開國大將羅瑞卿的長子羅箭用了70多年的寶貝。羅箭1938年出生在延安,當時條件艱苦,羅瑞卿就用分到的這床繳獲的侵華日軍毛毯來包裹羅箭。樊建川追著羅箭軟磨硬泡了三四年,直到2010年12月的一天,羅箭才同意他取走毛毯。
得到當年參與赴日引渡戰犯回國受審的上校參謀廖季威的水晶印章也是費盡周折。“如果沒有這枚小小的印章,當年我們作為勝利者去日本的那段歷史真的沒有任何文物可以證明了。”樊建川說,為了收藏這枚刻有“購于東京”的印章,自己3次登門拜訪,廖老本已同意捐贈,可后來又后悔了。2007年廖老去世后,他兒子把廖老的印章、電腦、毛筆全部捐給了建川博物館,其中那枚水晶印章被評為國家一級文物。
讓樊建川頗為得意的是旅美畫家張善子1940年畫的《飛虎圖》,這是十幾年前樊建川通過國有資產拍賣僥幸得到的,在建川博物館日常展出的只是復制件。在樊建川的抗戰藏品中還有兩個“還我河山”。一是馮玉祥手書“還我河山”花盆,一是孔二小姐的“還我河山”瓷套盤。
這些東西在常人看來是“破爛兒”,在樊建川眼里卻是貨真價實的歷史財富,每年都要花上一兩千萬去收購。“收藏戰爭,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和平。”樊建川說,長期以來,我們對于歷史真相的展示和反思都不夠,有一種把抗戰簡單化、幼稚化、戲劇化的傾向。現在那么多“抗日神劇”的出現是有其根源的,14年抗戰,死傷3000多萬同胞,我們一定要認識到其殘酷性。
隨著多年收集工作的不斷擴展,樊建川的收藏視野也越來越寬。他的心量早已不只是一個抗戰,他要為整個中國的過去的100年“保留細節”,避免后人集體喪失記憶。
有生之年,樊建川希望能建100座博物館,這是他的“中國夢”。他在爭分奪秒地成就這份使命,“如果哪天離了我,這個事情有可能會停一停……”他微蹙眉頭,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瞬間又爽朗地笑起來:“總之我覺得自己活得很充實,無愧于這個時代。” ( 責編: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