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漢超 袁泉

編者:17歲的嘎麗婭消失在戰火的煙塵里。
一寸山河一寸血。歷史不是空洞的,它之所以厚重,是因為由無數個鮮活的生命書寫而成。
一個17歲的女孩,帶著我們從冰山一角看到歷史的宏大。歷史之所以值得尊敬,是因為每個民族的歷史都有許多令人尊敬的英雄。
時代呼喚“發現嘎麗婭”。這不僅是對歷史的尊重,也是尊重我們的價值觀,尊重我們的精神堅守。
這正是我們走向未來的動力源泉。
1945年8月10日傍晚,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漸漸傳開。
8月11日,她走進黑龍江綏芬河日軍要塞勸降。
她是嘎麗婭·瓦西里耶夫娜·杜別耶娃,身上流淌著中俄兩國的血液,人們習慣叫她張嘠麗婭,大人疼愛地叫她嘎拉。
8月11日,嘎麗婭的母親菲涅和弟弟張樹烈目送她離開,再也沒能等到她回來……
那一年,嘎麗婭17歲。
2009年,嘎麗婭“重生”。
綏芬河市民用青銅為她塑起一座雕像。雕像的基座上鐫刻著:“我們的友誼就是相互理解、信任、共同的價值觀和利益。我們將銘記過去,展望未來。”這是俄羅斯總統普京給綏芬河市民回信中的一段話。
一次寫入歷史的折返
天長山就在城北,但對于綏芬河,那是一個巨大的謎。
南起吉林琿春,北至內蒙古海拉爾,在曾經“滿蘇”“滿蒙”近5000公里的“國境線”上,日本關東軍當年筑起龐大而隱秘的軍事工事,進可攻,退可守,隨時準備對蘇開戰。
侵略者盤踞中國東北14年,苦心經營要塞就達11年。將綏芬河鎮北兩座山峰命名為天長山、地久山,寓意不言自明。
1945年8月9日凌晨,綏芬河聽到邊境傳來炮聲。炮聲敲響了侵略者末日的喪鐘,蘇聯紅軍分兵從四個方向進入我國東北。
10日,綏芬河宣告解放。11日,根據蘇聯紅軍通告,為“清剿日本人”,綏芬河東街一律轉移到西街腰毛屯和阜寧鎮,限期完成。事發突然,東街的漢族、俄羅斯族、朝鮮族居民來不及帶太多財物,男女老少成群結隊,穿過中東鐵路,暫往西街轉移。
嘎麗婭跟著父親,先趕著僅剩的兩頭奶牛穿過了鐵路。
穿過鐵路后,嘎麗婭回頭看見母親和15歲的弟弟張樹烈被蘇聯紅軍攔著問話,就讓父親趕牛先走,自己折返。原來蘇聯紅軍讓他們去司令部登記,嘎麗婭也得過去。誰知,這一折返,嘎麗婭的人生軌跡來了個大轉彎。
當時,蘇聯紅軍臨時司令部院里已經站了四五十人。過了很久,還沒輪到他們登記,正巧一名蘇聯紅軍軍官匆匆走出,用俄語向人群問道:“你們這里誰會說日本話?”
人群中有聲音回答道:“嘎拉!嘎拉會。”
一座負隅頑抗的最后堡壘
綏芬河鎮子不大,俄羅斯人都相互認識。嘎麗婭人品出眾,大家都認識她。
三年前,嘎麗婭從露西亞俄僑學校畢業,會俄語、漢語。由于1933年日軍侵占綏芬河,推行奴化教育,不論中國學校還是俄式學校都增設日語,嘎麗婭的日語成績也很好。
當密集的炮聲傳來,街市的地面沉悶地震動,鎮上的日僑感知大戰將臨。在一片惶恐中,他們所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號稱“堅不可摧”的天長山要塞。
駐守要塞的關東軍精銳幾年前已調往太平洋戰場,但仍留有不少駐軍。他們依賴牢固的工事,囤積著大量戰略物資,宣稱足以困守一年以上。
蘇聯紅軍攻擊天長山的嘗試遭遇了要塞猛烈還擊。
強攻意味著傷亡,也意味著殃及平民。與此同時,戰機不容貽誤,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綏芬河戰局,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得主動。
一個平靜的生死抉擇
勸降日軍是當時非常現實的考量。嘎麗婭跟著那位蘇聯紅軍軍官勇敢走進屋子的時間是8月11日。而在中國時間8月10日傍晚,日本方面已決定投降的消息通過無線電波傳遍了世界。
遠在邊城的嘎麗婭一家未必及時獲知,但蘇聯紅軍將領一定準確掌握這一情報。不只綏芬河,在沿邊境一線的虎頭要塞、東寧要塞,人們都聽聞到當時的勸降史實。蘇聯紅軍派的一位軍使到東寧要塞地下勸降,被送出來已遍體鱗傷。舌頭被割,腦門用刀刻上五角星,九根手指被砸掉,只留了右手拇指。“敵人用兇殘的方式宣告,蘇聯紅軍得豎著拇指稱贊日本‘皇軍……”
嘎麗婭只是個17歲的姑娘,之前14年應無數次見證或聽到過日本關東軍的殘酷。我們無法知道她聽到蘇聯紅軍的任務時的反應和心理狀態。只能推斷,她的日本鄰居,她教授過俄語的日本孩子等都被卷入時代和命運的漩渦。生與死的關頭,需要有人傳出那一聲和平的口信。
嘎麗婭跟隨蘇聯紅軍軍官走進去的時間不到半個小時。母親菲涅和所有人一樣,不知道軍隊讓女兒去干什么。當嘎麗婭走出來時,同行的還有四名蘇聯紅軍。
嘎麗婭走向媽媽,母女四目相對:“紅軍征召翻譯,讓我跟他們上要塞,去勸日本人投降。”
嘎麗婭說得很平靜,但母親卻立即哭了。菲涅哭著,解下自己紅色的花頭巾,那是當天離家時戴的一方新頭巾,披在女兒的肩上。
菲涅還想說什么,可是士兵開始催促了,她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只看見嘎麗婭向他們回頭,和四個蘇聯紅軍一直北行,上了汽車。
車子在目送中越來越遠。從此,再無嘎麗婭的音訊。
一個至今未解的生死之謎
嘎麗婭上山是11日,與13日中間整整隔了一天。
13日,綏芬河人見證了今生最震撼的一幕。向著天長山,蘇聯紅軍萬炮齊發,像吼叫的火傾瀉在山上。巨響讓全鎮地面跟著震顫,這樣晝夜不息的炮擊持續了三天三夜。
在留給勸降的一天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目前較接近現場的說法,來自蘇聯老紅軍菲多爾琴科后人的轉述,綏芬河電視臺曾赴俄羅斯格羅捷闊沃采訪錄制,但仍有存疑之處。菲多爾琴科是當事人,11日勸降無果。12日帶著勸降提綱,嘎麗婭同15名戰士再次上山。
臨近要塞時日軍要求嘎麗婭一人進入。嘎麗婭翻譯給菲多爾琴科,兩人簡短交流,菲多爾琴科告訴她“你是善意的,是為他們好”,讓她走進了日軍要塞。漫長的等待中,蘇聯紅軍聽到要塞里激烈爭吵,野獸般嚎叫,然后一聲槍響。日軍向他們發起攻擊。
戰爭相關記述中有這樣的說法。日軍玩弄了假投降的伎倆,待蘇聯紅軍受降時突然開火。嘎麗婭是否在類似的交火中殞命?不論當時情形如何,嘎麗婭在向日軍傳遞和平信息時遭遇了不幸。
一場延綿70年的尋找
在蘇聯紅軍炮火中,要塞一片火海,玉石俱焚。
炮聲停息時,已是15日。家人不見嘎麗婭。母親去留守的司令部詢問,只聽到“先頭部隊已經開走,我們也不知道”的回答。
家人、親友找遍了天長山的戰場溝坎,翻過被炮震得七竅流血的尸體,也見過幾名一字排開自殺的兵卒,就是沒有嘎麗婭的影子。據說,在上山路邊的樹枝上掛著那方紅色的花頭巾。弟弟張樹烈對著山喊嘎麗婭,空山無語。鄰居們猜測著,會不會封進地堡餓死了?會不會跟部隊開走了?
母親菲涅從此每到夏天,都采天長山的花,長久地凝望。由于軍方未能對嘎麗婭勸降做出書面結論,嘎麗婭被列入戰爭失蹤人員。嘎麗婭家人連續多年向各處致函,都石沉大海。
國境對面的菲多爾琴科終老之時,家人無數次聽他說“我這枚紅星勛章應該是嘎麗婭的”。
1984年,綏芬河地方史志編輯孫伯言在一份60年代的公安檔案中看到寥寥數語:“當地居民張煥新的中俄混血姑娘三次到北山勸降日軍,英勇犧牲”。
一個姑娘,連同她身后恢弘的場景令孫伯言久久不能忘懷,走訪中他問及老人,原來這個女孩的故事一直在綏芬河口耳相傳。孫伯言像中了邪,接下來近30年不斷地尋找嘎麗婭,尋找一切和她有關的片段。
孫伯言尋找嘎麗婭的事情傳開,得到當地黨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和眾多熱心人士的幫助。
孫伯言曾說,“一座城市,如果沒有文化,那就是一片沙漠”。嘎麗婭是綏芬河的女兒,是這座城市的記憶。他倡議,綏芬河應豎起一座嘎麗婭的雕像,嘎麗婭象征著友誼,也象征著和平,這是邊境城市綏芬河的愿望。
孫伯言請到了頂級的藝術家。俄羅斯列賓美術學院院長恰爾金院士主持設計,雕塑系主任斯維尼什科夫和在讀博士李富軍完成雕塑,圣彼得堡城市建設藝術委員會主席羅曼諾夫斯基設計了基座。
孫伯言將嘎麗婭和紀念碑的故事致信俄羅斯總統普京,也得到了普京熱情的回應。
嘎麗婭那小小的身影、堅定的步伐,定格在1945年的8月。揮舞頭巾的雕像表現她和平的使命,火焰生成的雙翼便是象征中俄兩國并肩反法西斯的友誼。
(張源薦自2015年5月4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