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麗
詩歌意境與空間感互相交織,“意境是人們閱讀詩詞作品過程中在腦海里產生的整體美感,具有多維的空間感的描寫, 方能構成詩詞的意境。”[1]意境的產生以空間建構為主要基礎。詩歌意境中的空間感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移遠就近,由近知遠
中國的傳統詩歌、繪畫、書法、園林等藝術在審美訴求的某些方面是相互貫通的。蘇軾論唐代詩人兼畫家王維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由此可見一斑。而網羅山川大地于門戶,吸引無窮時空于自我的“移遠就近,由近知遠”則是中華民族最具有特色的審美觀照方式。
宋代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曾提出“三遠”說,其云:“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縹縹緲緲。”[2]107畫家觀察欣賞的視角不斷變換,“目光自下而上,自前而后,自近而遠地移動,試圖展示畫面空間的‘極人目之所曠望也”[2]15。
可見畫家畫山水,并非如常人站在平地上一個固定的地點,仰首看山,而是用心靈之眼,用流動的視點來欣賞上下四方,一目千里,用“俯仰自得”的精神來觀照山山水水。籠罩全景,把全部景象組織成一幅氣韻生動、有節奏的、和諧的畫面。這是中國畫里的空間意識,唐代詩歌意境里的空間意識亦與此相通。例如:“卷簾唯白水,隱幾亦青山”(杜甫)、“江山扶繡戶,日月近雕梁”(杜甫)。
《中庸》上說:“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3]詩人用流轉的眼光綢繆于身所盤桓的形形色色,以“俯仰自得”的精神來欣賞宇宙,躍入大自然的節奏里去“游心太玄”。他們用心靈的俯仰的眼光來看空間萬象,天人合一,容萬物于心中,寫出萬物皆備于我的光明俊偉氣象。凄凄檐角,搖搖珠簾,讀者的目光也隨詩人在渺遠山亭,或林間小徑,或扁舟一片中徘徊,在這一片闊大廣遠的自然山水間愈走愈遠。心靈由近至遠,由遠消失于無限,由近走遠,走到心靈最深的寧靜,達到心靈虛無的極點,晉人主張藝術境界要“錘神”,廣闊的天地,飄遠的空間正好頤養了詩家的性情,也提供了觀者存養心靈的場所”。
二、間隔化
“隔”是中國古代文學和藝術領域中的一個重要范疇,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對“隔”有這樣的論述: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塒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4]63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閼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4]65
王國維先生并沒有對“隔”的概念做抽象的理論概括,但從他所舉詩句、詞句,詩人、詞人的例證中可以看出,“隔”與“不隔”主要區別在于語言是否自然。但我們這里所說的“間隔化”的“隔”卻與王國維先生的“隔”略有不同,主要是指“阻撓”“障礙”等以及由此誘發的特殊的審美感受。
宗白華先生在談藝術的空靈時指出,“隔”是構成審美的重要條件,所謂“攤燭下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他認為,“依靠外界物質條件造成的‘隔”在美感上很重要,常會給人一種深靜、朦朧的美感,“風風雨雨也是造成間隔化的好條件,一片煙水迷離的景象是詩境,是畫意”。“凡是能夠‘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之物,都是創造‘隔之美的外界條件,如夕照、月明、燈光、簾幕、薄紗、輕霧等。這些事物創造出距離化、間隔化的美景,使得物象擁有了不同于往常的意境,在這種審美觀的影響下,唐代詩歌意境里的空間意識既有此間隔性,例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杜牧)。
在這里,煙雨、風簾、清霜、漳河等等都成了間隔化的工具,紅樓、殘燭、佳期、夢思,因隔而變得朦朧、遙遠、神秘。同時語言的遮蔽性也決定讀者不能從語言中獲得直接的視覺享受,而只能突破語言之隔,借助聯想和想象獲得虛在的視覺影像,使有限的文本獲得無限的可開拓審美想象空間。在這種“隔”所造成的層次化、距離感、朦朧化和神秘感中古人間隔化的空間意識發揮到極致。
三、“以大觀小之法”
在道家思想的長期熏陶下,人們形成這樣一種觀念:自然是一個萬物一體的大宇宙,而人就是一個與“天地運而相通”的小宇宙。這種觀念轉化為詩人進行詩歌創作的思維意識,而在詩歌意境中主要體現為“以大觀小之法”的空間視角。
“以大觀小之法”是一種藝術創作方法,出自宋朝沈括的《夢溪筆談》。其文曰:“李成畫山上亭館及樓塔之類,皆仰畫飛檐,其說以謂‘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間,見其榱桷。此論非也。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李君蓋不知以大觀小之法,其間折高折低,自有妙理,豈在掀屋角也?”[5]沈括在批評畫家李成“仰畫飛檐”的畫法的同時,點出了中國傳統藝術中“以大觀小之法”的空間創作認識。
“以大觀小之法”要求將藝術創作視為一種關于本體、關于存在、關于宇宙生命的主觀性領悟,詩人要在構思中“神與物游”,從精神上達到人與自然的“天人合一”,力求獲得“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自由創作狀態,創造出源于自然物象而又超越自然物象,既“隨物宛轉”又“與心徘徊”的象外之象,使人性和物性、主體生命和宇宙精神相互感發、融合,以領略天地無形之大象。
莊子在《莊子?天下》中提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精神追求,也可稱之為“乘物以游心”的精神追求。在中國傳統詩歌中,詩人所體現的心靈境界是一種與“節奏化了的時間空間”相協調糅合的、充滿生命情思的境界。因此,詩人在體察自然萬物時,不僅僅以身體之眼去觀摩認識對象的外在形狀和顏色,更以心靈之眼去“澄懷觀道”,領悟的對象的內部生命規律、本質和情思。這時詩人的眼光是變換不定、游動不居的,超越一草一木、一山一隅的局限,超越有限的自我而“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這樣的藝術世界便呈現出了獨特的空間感。如:“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這些詩歌的意境,處處顯現著“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影響,無論月夜、春山、青苔,還是幽徑、江水、碧空,都已沾染上主體的心緒情思、生命感悟而彰顯著中華民族獨特的宇宙觀念、空間意識。正所謂“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在這些詩歌里,詩人和宇宙完全合而為一了,詩人的眼光是宏觀的,環視宇宙時空,俯瞰萬物自然,詩歌意境的空間也是宏觀的,充滿畫家心靈節奏和宇宙生命節奏,體現出超越萬物之外的空間意識。
參考文獻:
[1]張晶.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審美空間[J].文學評論,2008(04).
[2]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22.
[4](清)王國維.人間詞話[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3.
[5](宋)沈括.夢溪筆談[M].北京:中華書局,2012:182-183.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2013級文藝學研究生)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