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祖國，中國是故鄉(xiāng)”

劉秀玲 沈紅輝

“何為家，何為國，這是一組讓人深思的圖片。我再次為中國人善良的心感動?！?/p>

“以德報怨，將心比心?！?/p>

2015年7月8日，在日本東京市中心的一個展廳里，題為《大愛——日本遺孤的故事》的圖片展落下帷幕，在觀眾留言里，有以上幾句話。

日本戰(zhàn)爭遺孤，是指1945年二戰(zhàn)結(jié)束后，被遺棄在中國并被中國人民撫養(yǎng)長大的日本孤兒，總?cè)藬?shù)在4000人以上，其中九成以上集中在東北三省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日本遺孤在中國政府和人民幫助下回到日本。

“他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70年前那個淪為孤兒的冷夜，中島幼八一輩子也忘不了。

1945年12月的一天傍晚，寒風凜冽。在黑龍江省寧安縣沙蘭鎮(zhèn)王家屯一間破屋內(nèi)，虛弱的中島母親看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中島，作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就在前幾天，降生不久的妹妹已因營養(yǎng)不良夭折。日本戰(zhàn)敗幾個月來，滯留當?shù)氐娜毡鹃_拓團瘟疫肆虐，餓殍載道。中島一家是開拓團成員之一，父親已失去音訊。

不顧中島姐姐撕心裂肺的哭泣反對，中島母親將親生骨肉托付給一名叫老王的中國小販。

這天晚上，老王挑著中島來到鎮(zhèn)中心，挨家挨戶尋找好心人?！斑@個小生命多可憐，我來養(yǎng)。”一個叫孫振琴的中國農(nóng)婦收留了中島，盡管她知道這孩子是侵略者的后代。

把中島抱回家后，孫振琴將食物嚼碎喂他，日夜悉心照料，救其一命。之后13年，孫振琴改嫁兩次，和三個養(yǎng)父如接力賽一般，將中島拉扯大，并最終送回日本。

“中國養(yǎng)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我這個侵略者的孩子?！币徽f起養(yǎng)父母，中島便失聲哽咽，“那時他們自己也很窮苦，但還是收留了我。中國養(yǎng)母像透徹的水一樣，沒有一個污點，養(yǎng)育我什么也不圖。她于1956年給我生母寫了封信，答應(yīng)把我拉扯大后一定送回日本?！碑斨袓u手捧這份泛黃的信件，一個字一個字念出養(yǎng)母的承諾時，眼角再次濕潤。

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的日本遺孤范姝瑤幾十年來與養(yǎng)母趙福清相依為命，養(yǎng)母幾乎從來不提當初收養(yǎng)范姝瑤的事情，因為在收養(yǎng)范姝瑤后的第三天，養(yǎng)父就被日本兵殘忍殺害。

“我在出生剛過百天時就被生母拋棄，養(yǎng)父張富平將我撿回來撫養(yǎng)。三天后，養(yǎng)父因為去找日本人要回被搶走的馬而被殺害。養(yǎng)母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喂我奶，給我飯吃，幫我恢復(fù)健康。后來養(yǎng)母帶我改嫁范家，給我取名范姝瑤?！?/p>

“養(yǎng)父救了我，自己卻沒命了，養(yǎng)母頂住巨大痛苦和家人的壓力把我拉扯長大，他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范姝瑤說。

日本母親留下寶貴證言

跟中島的生母一樣，在撤退中無奈拋棄幼子的日本婦女也飽受內(nèi)心煎熬。在由遼寧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關(guān)亞新、張志坤共同編寫的《大愛——中國日本戰(zhàn)爭遺孤的故事》一書中，有幾位日本母親留下的寶貴證言。

水野百合子在《我的恩與怨》一文中說：“1945年8月下旬，那時我們正往方正撤逃。團長說孩子多了是負擔，讓我們把孩子扔了。‘扔了的孩子中國人會撿起來養(yǎng)，帶著他們只會是大家的負擔。團長說。沒辦法，我只能把四歲的女兒拋棄在路邊。但我剛起身，女兒就伸出兩只小手一個勁兒地叫著‘媽媽，媽媽，我心如刀絞，又回去把孩子抱起來，但團長不允許。我擔心團長讓我把兒子也丟下，只能哭著把女兒放下?！?/p>

巖崎某在《肉親慘死的追憶》一文中說：“一天，日本兵突然跟我們說：‘孩子的哭聲要是讓蘇聯(lián)紅軍聽到了就完蛋了，把孩子全扔了。這是上面的命令。在一個小山丘下，我們20個抱著孩子的母親圍坐一圈。我左手抱著實，右手抱著八重子。這時，一個士兵向我們這里扔來一顆手榴彈。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后，我看到有人臉上和四肢流著血。隨后，第二顆手榴彈扔來，我看到拿手榴彈的士兵也流下淚水。后來一個軍官走過來，讓士兵用刺刀把孩子殺死。我眼看著那些士兵把刺刀刺向?qū)嵉男乜?，我哭喊著‘殺了我吧！想去救孩子，但被士兵按住無法靠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實斷氣。后來，他們也這樣殺了八重子?！?/p>

痛苦抉擇閃耀人性光輝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中國人民以德報怨，幫助百萬日僑重返家園，把數(shù)千名日本戰(zhàn)爭遺孤?lián)狃B(yǎng)成人，顯示了中國人民的博大胸懷和無疆大愛?！眹抑飨暯浇衲?月在出席中日友好交流大會時如是指出。

收養(yǎng)敵人的孩子，我們想象不出當時的中國養(yǎng)父母內(nèi)心究竟經(jīng)歷過怎樣的斗爭，只是感動于70年前糾結(jié)痛苦后作出的決定里閃爍著的溫暖的人性光輝。

日本遺孤在返日定居后，在中國為自己的養(yǎng)父母們蓋起了“中國養(yǎng)父母樓”，住在這里的李淑賢老人就是一名曾經(jīng)收養(yǎng)日本遺孤的中國養(yǎng)父母。

李淑賢老人曾在接受采訪時說：“1943年我與丈夫徐鳳山從山東北上來到長春，有一天我挺著懷孕五六個月的肚子上街買雞蛋時被一個穿著大皮靴的日本憲兵攔下。他不斷地踢我的籃子，趁我彎腰撿雞蛋時猛踢了我肚子好幾回。我當場昏過去，醒來回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流產(chǎn)并且終生不孕?！?/p>

“沒曾想，日后我會與日本人結(jié)下不解之緣。1945年秋天的一天，有人撿到一個日本孤兒，問我丈夫要不要。我一聽是日本人的孩子，馬上想起當初踢我肚子的日本憲兵那窮兇極惡的臉和那雙大皮靴，便跟丈夫說不要，不要。就在這時，小孩開始哭起來，看她那么可憐，我便把她抱在懷里。”

“孩子的哭聲都是一樣的，天底下有哪個女人在聽到那哭聲后會無動于衷呢？于是我便收養(yǎng)了她，為她取名徐桂蘭。”

日本國內(nèi)鮮有提及

這段歷史

然而，這段應(yīng)被銘記的中日友好佳話，如今在日本國內(nèi)卻鮮有人提及，甚至被歪曲。中國人的恩情逐漸被日本社會忘卻，年輕人幾乎不知道。

“日本媒體總報道中國這不好，那不好，如今90%的日本人對中國沒好感，和中日邦交正常化時正好相反。連很多日中友協(xié)的老朋友對中國的感情也有了變化，開始懷疑中國。”中島擔憂地說。

于是，中島決定站出來說話。今年年初，中島自費出版了描述這段親身經(jīng)歷的回憶錄《何有此生》。

書面世后，反響出乎意料的好。不少讀者給中島寫信，說“中國人太善良了，很感動”“重新認識了中國人”……因為自費出版沒法通過正常渠道銷售，中島就找了家附近的書店，店主看了后非常感動，幫他挨家挨戶塞傳單推銷，一下子賣出了170多本。店主說，他賣的不是書，是“感動”。

中島的故事還引起日本主流媒體關(guān)注。日本《朝日新聞》稱“《何有此生》飽含深情，傳遞出中國人的溫暖”。

在中島家中，墻上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幅中國農(nóng)村風景畫?！澳鞘呛邶埥瓕幇部h，我的故鄉(xiāng)?！敝袓u指著畫說，“日本是我的祖國，中國才是我的故鄉(xiāng)?！?/p>

（胡世民薦自2015年7月10日-16日《國際先驅(qū)導(dǎo)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