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豐 孫壽濤
摘 要:中國古代社會一直存在著重視自治與協商的傳統,這種傳統體現在以鄉遂為代表的城鄉基層民間自治組織及其制度上,這種組織及制度在古代社會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有其歷史的合理性。中國古代民間自治組織和制度的功能主要表現為自我保護、自我管理和協作互助,注重一切取之于民,又用之于民,人民在多數時段和多數情況下也能夠甘心盡其義務,做到上下相安。今天,深入挖掘中國古代重視自治與協商之傳統的做法和思想,是探求社會主義協商民主之根之源之生命力的必然要求,它關乎民族文化的歷史真相,關乎國人性格、民族精神,也關乎我們探討當代協商民主的歷史文化淵源。
關鍵詞:協商民主;民間自治組織;鄉遂制度
中圖分類號:D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15)03-0005-06
中國古代民間社會有無重視自治、重視協商之傳統?這是值得研究的課題。2014年10月27日,習近平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六次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在我國有根、有源、有生命力,是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人民的偉大創造,是中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特有形式和獨特優勢,是黨的群眾路線在政治領域的重要體現。”[1]很顯然,深入挖掘中國古代重視自治、重視協商之傳統做法和思想,是探求社會主義協商民主之根之源之生命力的必然要求,它關乎民族文化的歷史真相,關乎國人性格、民族精神,也關乎我們探討當代協商民主的歷史文化淵源。
一、中國古代民間自治組織確實存在
臺灣著名學者張其昀①著有《孔學今義》一書,該書第4章為孔子儒學之“政治哲學”,首先論及的兩個問題是“一、民治為本”,“二、制度化”。其文曰:“中國政治思想的基本觀點,即為以民治為本”,“中國古代,民治思想已深入人心”。中國儒家禮治文化中就包含制度化的東西。“禮為中國數千年歷史的核心,大之為國家的典章制度,小之為個人的行為規范,其禮儀節文,見諸實行,成為傳統者,統可名之曰禮。”“禮治就是現代所謂制度化”,禮治的特點是“緣人性而制禮,依人情而作儀”[2],制度化的東西離不開人性、人情的東西,制度是為了順應人性、發揚人性、提高人格而設的。
《周禮》(即《周官》)是頗具人文精神的,大學問家陳寅恪認為:“《禮記》中的許多精粹篇章即置之世界著作之林亦屬上乘,故凡是中國讀書人應熟讀而成誦。”[3]《周官》記載了西周地方民間自治制度。彼時中國城鄉皆有地方民間自治組織。《周官·大司徒》篇記載了城市的民間自治組織,其結構是:
“五家為比,五比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
也就是說:25家為“一閭”,100家為“一族”,500家為“一黨”(相當于一個小社區),2500家為“一州”(相當于一個大社區),1.25萬家為“一鄉”。《周官·遂人》篇記載了鄉村的自治組織,其結構是:
“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酂,五酂為鄙,五鄙為縣,五縣為遂。”
也就是說:100家為“一酂”,500家為“一鄙”,2500家為“一縣”,1.25萬家為“一遂”,那時的“縣”沒有后來那么大,只是個基層組織,一遂就是一道一路的意思。
這些城鄉基層民間自治組織確實曾經存在,這在古代文獻中有很多表現。如,《論語》中多次出現鄰、里、鄉黨、州等名目。②到了秦漢時代,仍然有亭、保等基層組織,如劉邦原來就是江蘇沛縣泗水亭長,后起兵反秦而稱“沛公”,他起初正是基層組織的工作人員。孔子說:“吾觀于鄉,而知王道。”(《禮記·鄉飲酒義第四十五》)意思是說,我通過觀察一個鄉的基層狀況,即可大概知道一國治理的程度。如果一鄉之人皆能知禮、習禮、明禮、重禮,和諧有序,風尚靄然,那么理想的王道政治秩序就能順利推廣,達到天下大治了。在孔子看來,地方民間自治是治國理政的基礎。
唐時以城郭為界,郭內為坊,郊外為村;坊設坊正,村設村正,并以“四家為鄰,五家為保,保有長,以相禁約”(《唐六典·卷三·尚書戶部》),形成由鄰、保、村(坊)、里為主體的、帶有民間自治性質的基層管理系統。宋以后,開始推行保甲制度,鄉村基層民間組織的自治功能得到進一步強化。這類鄉村民間自治組織的特點,一是官民結合,以民為主。鄉村管理人員大多由官府設定相應的任職條件,由居民推薦;經費渠道大多以國家強制力的形式,按戶由居民承擔,并以國家立法的形式,賦予其一定的行政自治權,如編制戶口、稽查奸宄、勸善懲惡、守衛鄉村等。二是自治規范以約定俗成的風俗習慣及“鄉規民約”為主。其中北宋陜西藍田呂氏家族之《呂氏鄉約》最具代表性。近代著名社會學家楊開道高度評價道:“由人民主動主持,人民起草法則,在中國歷史上,呂氏鄉約實在是破天荒第一遭。”[4]近代著名政治思想史家蕭公權也曾稱贊呂氏鄉約“于君政官治之外別立鄉人自治之團體,尤為空前之創新” 。[5]
到了明清時代,這種城鄉基層民間自治組織仍然存在。王陽明認為,《大學》里“新民”二字,古本作“親民”。[6] “親民之義在于為民服務”,[2](296)親民之要,為立社學、舉鄉約、正人心。王陽明在江西為官時,就寫了很多鄉約民規之類的東西,如著名的《南贛鄉約》,凡一十六款,此前他也曾推行十家牌法,頒布《十家牌法告諭父老子弟》。《南贛鄉約》十分有效,因此嘉靖年間,朝廷推廣王陽明之法,“嘉靖間,部檄天下,舉行鄉約,大抵增損王文成公之教”([明]葉春及:《石洞集卷七·惠安政書九·鄉約篇》)。王陽明重視發揮基層民間自治組織的作用,提出很多對基層民間自治人員的獎勵措施。最近有學者撰文指出王陽明倡導簡潔理論、主持書院會講、參與制定鄉約,為學為官“很接地氣”。[7]可見我國民間基層自治組織自古以來都是存在的,有時是很活躍的,而且作用很大。如果有學者注意這一視角,在各種文獻包括地方史志上耕耘一番,會有很多有價值的史料被發掘,以此作為我們今日研究地方自治、協商民主的借鑒。
二、中國古代民間自治組織的功能作用
從《周官·司徒》篇來看,我國古代城鄉基層組織負責人一般稱作“鄉老”、“鄉大夫”、“州長”、“黨正”、“族師”、“閭胥”、“比長”、“遂大夫”、“縣正”、“鄙師”、“酂長”、“里宰”、“鄰長”。具體為:
“鄉老,二鄉則公一人。鄉大夫,每鄉卿一人。州長,每州中大夫一人。黨正,每黨下大夫一人。族師,每族上士一人。閭胥,每閭中士一人。比長,五家下士一人。遂大夫,每遂中大夫一人。縣正,每縣下大夫一人。鄙師,每鄙上士一人。酂長,每酂中士一人。里宰,每里下士一人。鄰長,五家則一人。”
大史學家柳詒徵③指出:“以方四百里之地,十五萬家之民(每家有祖孫三代計十余口,總計有民150多萬——引者注),設三萬七千八百有奇(有余之意,引者注)之自治職,此民治之極軌也。”[8]這些擁有“自治之職”的人員具有哪些功能和作用呢?“鄉遂之官所掌之事,可分六項”。[8](132)
第一項:校比。古之所謂“校比”,大體相當于今之調查統計。六鄉、六遂之人畜、車輦、旗鼓、兵革以及田野、稼器(即農具),無一不需要調查統計,登錄相關數目明細,以便對各項財產、事物較有清晰把握。平時之統計,由閭胥、里宰掌管,季度之統計,由族師、酂長掌管,由黨正監督,鄉、遂大夫登其數目于書冊,匯總于司徒。每隔三年,有一次“大比”(相當于普查),由州長、縣長、縣正負責掌管,而鄉遂大夫則分工負責,各司其職。
第二項:禮法之治。周代社會政治重視禮法,自王公至庶民,無不囿于禮數之中,故須經常性地向民眾普及禮法知識。一年歲首,把相關條文張榜公布,任由人民觀覽十日,并結合個人表現,“考其德行道藝而勸之,糾其過惡而戒之”。一年之中,對于民眾所進行的普法教育大約不下十五六次。鄉遂之民,經常組織起來熟讀法令,這樣自然很少違法亂紀之事。對此柳詒徵感慨很多,他說:“此豈(今日)空言法制,而一般人民尚不知現行之法為何物者所能比哉!”[8](134)
這種禮法之治,至明清時具體為鄉規民約的宣講。如:明初,在官府認同與支持下,各里設申明亭和旌善亭,將不孝不悌或犯奸盜者的姓名寫在亭上,向社會公布,以示懲戒;對“凡有孝行節義,鄉里推重者,據各地官申報,風憲官核實奏部,理當旌表之人,即行移本處旌表門閭,以勵風俗”。清順治十六年經部議在全國推行的鄉約明確規定,各鄉須推舉出行履無過、德高望重的年長者擔任鄉約講解員,以竭力倡導“孝敬父母,恭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無作非為”的行為準則。[9]
第三項:教育教化。古時司徒是兼職官,除掌管自治地區的日常事務外,以教育、教化為專職。據《周官·大司徒》,其施教之事有十二項:
“一曰以祀禮教敬,則民不茍。二曰以陽禮教讓,則民不爭。三曰以陰禮教親,則民不怨。四曰以樂禮教和,則民不乖。五曰以儀辨等(等級秩序),則民不越。六曰以俗教安,則民不偷。七曰以刑教中,則民不虣。八曰以誓教恤,則民不怠。九曰以度教節,則民知足。十曰以世事教能,則民不失職。十有一曰以賢制爵,則民慎德。十有二曰以庸制祿,則民興功。”
顯然,教敬、教讓、教親、教和之類的施教活動基本屬于當時基層組織承擔的日常教化職責。此外各級基層民間自治組織也設立專門的學校,稱為庠序,“六鄉百五十黨,則百五十序,三十州則三十序,總計總校已百八十,合六遂而計之,則三百六十矣”。[8](134)可見,學校數量之多,非常可觀,主要負責文化知識教育,同時也管職業教育。
另外,民間自治組織也對其一鄉、一里所發生的民事糾紛或輕微刑事案件擔負著調解職能,如唐代的里正、村正、坊正,元代的社長等均具有民事糾紛調解的職能。雖然鄉里調解屬于民間行為,但由于鄉村民間自治組織具有官民結合的特征,而使之成為鄉村社會最有效的調解方式。[10]
第四項:建立基層聯合體。柳詒徵說:“周代人民雖無‘社會之名,而有聯合之法……人民之間互相扶助,決非獨居孑立,各不相謀。”[8](135)民眾聯合體的形式則如《周官·族師》所云:
“五家為比,十家為聯;五人為伍,十伍為聯;四閭為族,八族為聯。使之相保相愛,刑罰慶賞,相及相共,以受邦職,以役國事,以相葬埋。”
又如《里宰》所云:“以歲時合耦于鋤,以治稼穡。”孟子也說:“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基層民眾聯合體,對于每一個個體從生產生活到生老病死都存在相互扶助、相依為命的義務。這很像一個人情的社會。
第五項:均分義務。周代民眾對于國家義務人人有責,人人有份,執行義務分配者叫“均人”,這個名稱本身就具有公平合理地均分各項義務的意思。《周官·均人》這樣記載“均人”的職責:“均地政,均地守,均地職,均人民、牛馬、車輦之力政。凡均力政,以歲上下(視年景的好差),豐年則‘公旬用三日,中年則‘公旬用二日,無年則‘公旬用一日焉。兇札(大災之年負增長)則無力政,無財賦。”這種安排設計還是很人性化的。
第六項:征斂財賦。這種職能在古代以一個字表達叫做“征”。清末孫詒讓在《周禮正義》中概言:“‘經言征者有二:一為征召,一為征斂。”“征召”就是征兵征役,“征斂”就是征稅。此項功能也是由民間自治組織具體實施的。
總之,周朝時代,一切政制如田制、兵制、學制等等,均以鄉、遂為基本的運作單位,這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真正基礎。后世民間自治制度和自治組織亦多取法于此。其功能也主要表現為自我保護、自我管理與協作互助。民間自治組織以其特有的凝聚力與公信力,主持公道,化解沖突,協調地主與佃農等的社會關系。在日常生活尤其是遇天災人禍時,民間組織又具有互助合作、同喜共憂、生死相依的協作功能,如《呂氏鄉約》規定:“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并強調:“人之所賴于鄰里鄉黨者,猶身有手足,家有兄弟,善惡利害皆與之同,不可一日而無之。”[11]明代北方民間,也曾以“每一二十家朔望一會,各出錢數十文收貯,令一人掌管,四時祭神,備辦牲醴,遇有喪事之家,用以賻助。”[12]清代鄉約更跨越族的界限, 并得到政府的大力提倡,鄉約被賦予下列權利:講鄉約;支持文教和科舉事業;應付差徭;利用鄉約的公共基金運營贏利;置買田地等。[13]這些舉措大大提高了鄉村農民戰勝天災人禍的能力,因而得到農民的普遍響應和擁戴。從合理的方面說,以鄉、遂為代表的古代民間自治制度和組織,注重一切取之于民,又用之于民,人民一般也能夠甘心盡其義務,做到上下相安,這就說明,鄉遂制度,即中國古代民間自治組織及其制度,有其歷史的合理性。
三、對中國古代民間自治的反思
我國古代民間自治之所以能夠長期存在,大約有四個原因,或者說,有四個方面值得我們當今社會參考借鑒。
(一)古代地方民間自治與當時社會結構經濟條件相匹配
中國古代經濟是以一家一戶為基礎的小農經濟,又是一種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其生產力水平極為低下,以農業生產經營所實現的物質產品單一匱乏。在這種背景下,如不實行地方自治,則不能征賦,不能征兵,并且不能實施一切工程,更不能完成大規模的抗災減災活動,而這一切事務都是必須要做的。于是古代地方民間自治便應運而生了。恰如柳詒徵所分析的:“古代養兵之款,無工程之費,一切皆取于民,人民各甘盡其義務,初無推諉怨叛者,以鄉、遂之制至精且密也。故不行地方自治之制,不能征兵,不能加賦,不能舉行地方一切工程,可以周制斷之矣。”[8](136)
(二)古代地方民間自治有協商民主的群眾基礎
周代民眾按照地方民間自治組織的安排出工、服役,都屬盡自己的義務,然而另一方面,“周之人民不但各有義務,復有對于國家之權利。其時雖無所謂議院,然國有大事必咨詢之”,“人民對于國事胥有發言之權”。[8](136)這也是柳詒徵的論斷,他舉如下的重要例證:
“(小司寇)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其位,王南鄉(向),三公及州長、百姓北面,群臣西面,群吏東面,小司寇擯以敘進而問焉,以眾輔志而弊謀。”(《周官·小司寇》)
這就是說,小司寇負責向民眾進行調查咨詢,聽取民眾對于國家安危、國都遷徙、置立國君等重大事宜的意見。這種咨詢活動往往以“圓桌會議”的形式進行,這里連會場布局、各種人員所處位置都說得具體生動,重要的是會場有大量的百姓提出訴求,參與議政,甚至參與決策,這一點是很有價值的。民眾有參與的權利,該盡的義務自然也就心甘情愿樂于奉獻了。
從更大范圍來考察,古代治國注重聽取輿論。《左傳》中說:“廣謀從眾,合于天心”,《國語》中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尚書》中說:“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史實方面,子產不毀鄉校(《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孔子主張庶人議政(《論語·季氏》),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
另外,高層進行頂層設計時也有很多相互之間的協商,例如《論語·憲問》記載:“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這就是說,在鄭國,一篇官方文告的形成,要經過四位賢大夫的通力合作,各盡所長,切磋琢磨,經起草、討論、修飾、潤色幾個步驟而后完成,這顯然也是一個互相協商的過程。后漢諸葛亮《與群下教》中“集眾思廣忠益”④的提法,是對這一類協商過程的扼要概括。
(三)古代地方民間自治注重選賢舉能的民意表達
《禮記·禮運》提示了“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用人路線,這里有兩個字很重要,即“選”與“與”(與者舉也),這就是民意的表達。孔、墨都提倡“尚賢”、“舉賢才”。孔子主張:“舉直錯(厝)諸枉,則民服;舉枉錯(厝)諸直,則民不服”(《論語·顏淵》),這顯然也是重視民意的表達。墨子主張賢才在民間,“官無常貴,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墨子·尚賢上》),更是重視來自草根階層的民意訴求。墨子還提倡各級民間自治組織管理者,甚至“天子”、“三公”應由民選而產生,由人民來“置立”(《墨子·尚同中》)。孟子提倡民本、民貴,“得乎丘民而為天子”,主張國事由國人來做主(《孟子·盡心下》)。秦漢時“鄉置三老”(《漢書·百官公卿表》)作為鄉里民意的代表,溝通政府與民眾。明末清初,大儒陸世儀強調通過“分鄉”來達到自下而上的“治”,“治天下必自治一國始,治一國必自治一鄉始,治一鄉必自五家為比、十家為聯始”,“治天下須用得幾個縣令,好縣令古諸侯也。治州縣須用得幾個好鄉長,好鄉長古縣大夫也。得其人則治,不得其人則亂”。他提出以鄉約為中心的“治邑貫通之道”:“鄉約是個綱,社倉、保甲、社學是個目。鄉約者,約一鄉之人,而共為社倉、保甲、社學也。社倉是足食事,保甲是足兵事,社學是民信事。”(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十八》)這些重要思想與做法都與古代地方自治、民間自治制度有重要的關系。
(四)古代地方民間自治的階級基礎
階級、階級矛盾與階級斗爭在階級社會肯定是存在的,但在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時期肯定也是不相同的。在社會相對和平穩定的時期,化解階級矛盾,淡化階級沖突,也是必要之舉。對于中國古代社會來說,社會相對和平穩定時的民間自治組織發揮的正是化解階級矛盾,緩和階級沖突,構筑階級合作之平臺的職能。⑤
最近,著名史家余英時撰文對我國農村的階級關系提出不同看法。他說:我讀到現代學者講的階級斗爭那一套,我覺得跟我看到的情形完全不一樣,地主迫害農民之類的事情在官莊(安徽潛山)簡直沒有聽人說過。而且因為宗族的關系,農民有時還是地主的長輩,地主不可能迫害他,反而還得尊重他。我小的時候,有一位農民比我年長二三十歲,還是我們家耕田的,我還得向他磕頭,因為他是長輩。這些把階級的東西完全緩和掉了。絕對不是一個階級斗爭、階級利益沖突的簡單觀念可以解釋得了的。[14]
聯系到錢穆、梁漱溟都有類似的觀點。過去人們一般往往以“階級調和論”加以批駁回應,[15]現在看來也應具體分析一下他們的看法。比如錢穆認為,自秦漢以來,中國社會“非封建,非工商,而自成一格”,“以政制言, 中國自秦以下,即為中央統一之局,其下郡縣相遞轄,更無世襲之封君,此不足以言封建。以學術言,自先秦儒、墨唱始,學術流于民間,既不為貴族世家所獨擅,又不為宗教寺廟所專有。既無特殊之貴族階級, 是亦不足以言封建。以國家法律而論,封君之與封戶,實同為國家之公民”。[16]梁漱溟在多篇著作里都談到中國民族是講倫理的民族,講道德理性的民族,中國社會是倫理的社會,有著倫理的經濟、倫理的政治。人們之間,“血親關系濃,相與之情厚”。社會結構是“倫理本位,職業分途”。所謂職業分途即士、農、工、商的職業分工,這與階級分化、階級對立是不一樣的。他還認為:士人是地方協商議政的中樞,真正講“公”的還是中國人。西方人崇尚黨魁,中國人尊賢,言教大于一切。西方人相信的多數原則,原為省事而立,中國人主張協商,費點事沒有什么關系。[17]這些看法,都值得我們結合史實重新認識。
可見,傳統上我們對于中國古代社會階級關系的理解,有些失之于簡單,理論上的失誤是過于注重階級矛盾的斗爭性而忽視其同一性,過于重視其普遍性而忽視其特殊性。⑥余英時、錢穆、梁漱溟等學者觀察到的現象提示我們,應該同樣重視研究中國古代社會不同時期不同地域階級矛盾的特殊性和同一性的方面。顯然,研究中國古代社會重視民間自治和協商的傳統,探討其掩飾階級對立、化解階級沖突、消弭階級對抗的做法和思想,對于我們今天探討社會主義協商民主建設更具借鑒意義。
注釋:
①張其昀(1901-1985),字曉峰,浙江寧波人。先后在商務印書館和東南大學(后又改為中央大學)工作,1936年,到浙江大學任教,創辦浙江大學史地系和史地研究所,任史地系系主任、史地研究所所長。1949年到臺灣,1959年離開公職后,致力于教育事業和中國文化的研究,在臺北陽明山華崗創辦中國文化大學。主要著作有:《孔學今義》、《中華五千年史》、《中國軍事史略》、《中華民族志》、《中國經濟地理》、《人生地理學》等。
②諸如: 《論語·里仁》:“子曰:‘里仁為美。”《雍也》:“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子罕》:“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鄉黨》:“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衛靈公》:“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
③柳詒徵(1880-1961),字翼謀,號劬堂,江蘇鎮江人。曾留學日本。1920年任東南大學歷史系教授。1927年至1949年任江蘇省第一圖書館館長。著有《中國文化史》、《中國歷史教科書》等。
④“夫參署者,集眾思廣忠益也。若遠小嫌,難相違覆,曠闕損矣。”載諸葛亮集. 北京:中華書局,1960:31.
⑤馮友蘭對張載《正蒙·太和篇》“有物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這一命題的解讀,大致也是按照矛盾發展階段論予以釋義的。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總結》。
⑥筆者認為,唯物辯證法之矛盾理論中“矛盾的斗爭性是絕對的,同一性是相對的”這一命題是可以商榷的。理論上,應當強調只有矛盾整體才是絕對的,矛盾的兩個屬性即矛盾的同一性和矛盾的斗爭性,其地位是一樣的,二者都是相對的,對其具體表現需要進行歷史的、具體的實證的研究。依此,我們在對具體的社會矛盾乃至階級矛盾的研究中,才有必要去辨識不同條件和不同階段矛盾雙方對立統一的不同作用和表現,而不是在具體研究之前就認定只有斗爭性才是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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