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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妻(中篇小說)

2015-05-29 12:53:13羊亭
當代小說 2015年4期

羊亭

1

羽森去時代綠洲報到的那天,氣溫突然降至零下。

透過車窗,他看到零星的雪花正一點一點侵襲這座南方城市。車內雖然開了空調,但他還是不由得一陣哆嗦。

上車剛坐下沒多久,手機就開始在口袋里振動起來。大腿處仿佛藏著一只不安分的小獸,悶聲悶氣地嗚嗚低鳴。坐他旁邊的老頭不時用一種神秘莫測的眼光看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復雜。這讓他想起了那個曖昧的手機廣告,心想沿海人民的眼界開闊,看來思想也非同一般的活躍。他差點笑出聲來,但努力忍住了,只輕輕地干咳了兩聲。

然而老頭卻沒有忍住,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羽森,低聲道:“小伙子,你的電話……”與此同時眼中的神秘又加重了些。

羽森笑著聳了聳肩,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你不接啊?”老頭疑惑地瞪大眼睛。

羽森搖搖頭:“不用管它。”

老頭微張著嘴,好像羽森是一個多么不可理喻的人。

“現在的騷擾電話太多了。”

老頭有點不情愿地把頭扭向窗外。

還有好幾站才下車,羽森靠著椅背伸了個腰。

只消停了一會兒,手機再次不識好歹地振動起來。

老頭皺著雙眉,好奇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老頭,有一點無奈,但更多的是不自在。

老頭說:“也許不是騷擾電話。萬一人家有什么急事找你,你這樣老是不接不太好吧!”

羽森不知應該對他說些什么。就在他陷入尷尬境地、無法應對這個好管閑事的老頭時,手機停止了振動。一時安靜下來。謝天謝地,他真想長長舒一口氣,但一根神經卻緊繃著,說不定下一秒鐘這安靜又將被打破。他在矛盾中等待著,同時遲疑是否要關掉手機。

好在他的擔心是多余的,直到車子進站,手機一直安靜地躺在口袋里。

羽森簡直像逃避似的匆匆下了車,他沒再看老頭一眼。也許老頭的臉上寫滿了失望,也許人家早把這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走出車門,便有陣陣冷峭的風向他撲來,寒涼之氣不像北方只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骨髓。他又一陣哆嗦,整了整領口,然后將雙手插進口袋,加入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他感到手機好像又在振動,但不太真切,很可能是自己神經過敏。就算真有人給他打電話,他也懶得去接。那時他只想加快腳步,早些趕去時代綠洲,以擺脫這糟糕的壞天氣。

按理說,要找一家好幾千員工的臺資電子廠,應該是一件簡單不過的事。但是羽森穿過兩條街道,按照事先在地圖上查好的路線,卻來到了一幢水晶似的高樓前。幾個穿皮裙與肉色打底褲的亮麗女人從跟前走過,凜冽中便有了陣陣溫暖與異香。她們走上臺階,很快消失在了旋轉門的后面。

他朝里望了望,里面深邃如謎,他只從玻璃門上看到自己伸長脖子,如同一個鄉下人的模樣。門后很快出來一個身材魁梧的保安,機警地看了他一會兒:“你干什么的?望什么望?”

羽森不自覺地退后了半步:“我是來報到的。”

“報到?報什么到?”

保安的口氣讓他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像個弱者,急需一個能夠壓倒對方的理由,于是說:“是你們李副經理聘我來時代綠洲的,讓我今天去宣傳科報到。”

“時代綠洲!”保安輕蔑地笑了笑,“這里都是休閑會所,沒有你的綠洲。”

羽森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不要看了。”保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走反了。”

他轉身離開時,感覺保安還是一副嘲諷的姿態。神氣什么,再神氣你也只是個保安!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個保安,突然也有點看不起自己。

他想拿手機看看時間。要是第一天就遲到,給人留下個拖沓懶散的印象可不好。但這會兒手機振動仿佛一直沒有停下,于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什么騷擾電話。但是一想起打電話的人,想起她說話時那種不容置喙的口氣,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就毅然決然地把步子邁得更快更大了些。

當羽森終于來到工廠門口時,才明白剛才那個保安為什么會表現得如此驕傲。他想起正給他打電話的人發過的一條短信:“你會后悔的,總有一天你會灰頭土臉地回來找我。”

當時他剛坐上南下的列車,滿心暢想著新生活的無限可能與美好。他沒有回她。沒過多久她便打來了電話,他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接了。電話那頭咆哮不止,尖銳的聲音充斥著他的耳朵,他卻沒有聽進去一個字。她尚未停下,他就掛斷了。

但她很快又打了過來,仍然是一開口就咄咄逼人:“你憑什么掛我電話?”

羽森沉默不語。他本想告訴她自己已經在火車上了,但又覺得多此一舉。

“長志氣了是吧?”她發出一陣冷笑,“好,算你狠,以后誰再給你打電話誰他媽就是賤貨。”

沒錯,當初她就是把話說得這么決絕,正符合她一貫的作風。

可是眼下,她一個接一個地打來電話,如此執著并充滿憤怒,似乎早把當初放下的狠話忘得一干二凈。這就是她,這個交往了四年多的女朋友,確切說應該是前女友,羽森有時覺得自己并不了解她,或者說,他們雙方都并不了解彼此。

事實上,她也曾對此深有感觸。記不清是哪一次了,在那個他們常去的小旅館里,兩個赤裸的身子緊緊擁纏在一起,他們都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和溫度,但中間好像又總隔著層什么。她不停地在他耳邊說:“抱緊一點,我感覺不到你。”他于是把她抱得更緊了些。“再緊一點。”他使出了全身的氣力。但是她仍不滿足:“不夠,不夠,你的力氣到哪兒去了?”在又一場酣暢淋漓之后,她以少有的溫柔之姿躺在他臂彎里,聲音空洞而遙遠:“羽森,我怎么有時覺得你那么陌生,好像我們根本就不認識。”

羽森想,要是沒有大學一年級的那個中秋晚會,如今,他們會不會真的是走到一起也不會怦然心動的陌生人?這很難說。

想這些讓羽森感到沉重。這時雪下得更大了些。大門左側,“時代綠洲”幾個大字的表面布滿銹跡,看上去有些斑駁。稍作遲疑,他走了進去。

當班的保安是個顯得稚氣的年輕人,瘦削的身子撐不起那身衣服,松垮垮的,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

羽森挺直身板,向小保安說明了他的來意。小保安站在原地沒動,告訴他該怎么去宣傳科。他的聲音很低,說話時還一陣陣臉紅。羽森看著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像他這個年紀,應該像妹妹一樣在縣城里上高中。妹妹的運氣不錯了,她中考差二十多分才到錄取線,要不是又花錢又托人找關系,她現在很可能也身處于這些大大小小的工廠里,面目模糊。

之前約好的宣傳科主任不在,只有兩個文員模樣的女孩在自己的座位上忙碌著。羽森一時間不知該怎么辦。屋子里只有她們兩人不停點擊鼠標和敲擊鍵盤的聲音。

“我們主任一大早就出去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其中一個偏瘦的女孩說。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電腦屏幕未曾移開。

“他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沒有。”

又過了一會兒,女孩問:“你要不要給他留個便條,或者打個電話?”

經她一提醒,羽森這才覺得確實應該給主任打個電話。掏出手機,正巧主任給他打過來了。

“嘿,你怎么一直不接電話?”聽得出來主任的語氣中充滿了埋怨,“好家伙,我給你打了一百次你都不接。”

“啊?……”羽森突然語塞。

“你現在在哪?在宣傳科?”

“啊……是的。”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主任頓了頓,“我今天回不去了,要不你再休息一天?”沒等羽森回答,他又說,“算了,來都來了,你先熟悉熟悉環境吧。靠窗戶有一個座位,你坐那里好了。有什么需要和不明白的就找小孫。”

羽森沒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主任就急匆匆掛了。他站在那里,感到自己有些多余。他雖然是李副經理拍板要的人,但顯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受到重視。他又想到了前女友給他發的短信,有點頹喪,卻在心里告誡自己要打起精神,怎么也不能讓她看了笑話。可擺在眼前的難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誰是小孫。

就在他六神無主之時,另外一個女孩說話了,她把腦袋微微朝向那個偏瘦的女孩:“小孫,你幫我看看這樣行不行。”羽森如釋重負,面對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第一次感到了稍許的親切和心安。

2

羽森向來沒有湊熱鬧的習慣。參加大學一年級的那個新生中秋晚會,算是個例外。那年的中秋和國慶正趕在了一起。有的同學選擇結伴旅行,有的回家過節去了,寢室里就剩下他和一個老家遠在廣西的室友。兩個人枯坐在寢室里顯得很怪,于是他們決定去看節目。

室友是個樂于表現的入黨積極分子,他坐那沒多久,便被老師一個電話給臨時叫走了,旁邊的座位于是空了下來。臺上一個胖子正在說相聲,他非常賣力,可是效果并不好。一個個笑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只得到臺下很零星的幾聲敷衍或嘲弄似的笑。但這已經不錯了。羽森感覺他并不像在表演,而是如同小學生一樣熟練地背誦著課文。

這時有人拍他的肩:“沒人坐這兒吧?”一個穿運動服的短發女孩指了指他身邊的空位。

羽森想說這里有人坐,不過現在有事走了,但說不定什么時候還會回來。然而事實上他什么也沒有說,因為女孩幾乎沒有給他說話的余地,她剛問完,就堅定地坐了下來。好像她根本就無意于詢問,而是在告訴他:我管你有沒有人坐,既然現在它空著,那我就坐這兒了。

她剛一坐下,就把一對耳機塞進耳朵。望著臺上,卻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罔聞。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同時夾雜著一絲汗味。但這沒什么,羽森并不覺得難聞,恰恰相反,他覺得這氣味正是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青春、陽光、活潑、好動,甚至有點囂張跋扈。

臺上的人影變得模糊了,聲音也像落入水中一般混沌。羽森用眼角的余光掃視著她。她安靜坐在那里,漸漸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流動的血液、荷爾蒙,如同由遠及近的雷聲,那么宏大,包裹著他,震人心魄。羽森感到一陣不自在,好像臺上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有千雙眼睛直視著他,并能夠輕易看透他的內心。

女孩的胳膊碰了碰他,他嚇了一跳,做賊心虛般繃緊身子。

“哎,有那么好看嗎?”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你不覺得這些節目都很無聊?”

他松了口氣,但仍然心跳劇烈。他不知該怎么和一個陌生女孩搭話,畢竟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平靜,并對她笑了笑,他能感覺到笑得不太自然。

女孩摘下一個耳機遞給他,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了過來。

羽森把帶著些許女孩體溫的耳機塞進耳朵里,感覺有種難言的曖昧。正播放的是一首英文歌曲,旋律動感,唱腔張揚,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無心看臺上的節目,也無意聽歌,這樣持續的時間久了,他便真的找到了一種難得的平靜與舒適,于是,他又開始不自覺地偷看起身邊的女孩來。

女孩跟隨音樂的節奏一下一下地點著頭,一只腳也打著節拍。她聽得很投入。突然一個高潮,她點頭的動作稍大了些,把羽森的這個耳機給拉掉了。她又把耳機遞給羽森,但沒有轉過頭來,好像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然而這次羽森沒接。

過了足足十秒,她才把頭轉向羽森。羽森歉疚地搖了搖頭。

她把自己的那個耳機也摘掉了。“不愛聽啊?”

羽森點了點頭,突然意識到什么,又補充道:“也不是。”

“沒事,我也早聽膩了。”她把耳機都收了起來,放進衣兜里。

他們望著臺上模糊不清的人影,有什么進入到了耳朵,轟轟隆隆,又好像什么也沒有。

女孩和他沒話找話:“你是哪個學院的?”

“文學院。”

“什么系?”

“中文。”

“我是英語系的。”

她好像察覺到很難和身邊這個沉悶的人暢然交流下去,微微皺了皺眉。但只過了一小會兒,她又問:“哎,你叫什么名字?”

“梁羽森。”

她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梁羽生?!都這么大名頭了還學中文!”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作為南方人,自己的發音總受到講普通話有優越條件的北方人取笑,雖然來學校才短短一個月,但這樣的笑話已經鬧了不少。于是他逐一把那三個字解釋給她聽。

“我叫歐玲。”

他們再次陷入無言的尷尬中。過了好一陣,她突然長吐了口氣,像是對羽森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好無聊!”

羽森以為她還在評價臺上的節目,附和她說:“是沒什么新意。”

她看著羽森,羽森看了看她。她白了羽森一眼,臉上有種埋怨的神情。

就在羽森已漸漸習慣了這種氛圍時,她卻出其不意地來了一句:“你這個人好悶啊!”

羽森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不明白這個叫歐玲的女孩為什么要這么說,兩個初識的人,或許這連初識也還算不上,自然不需要說得太多,況且他從來就是如此。

歐玲站起身,兩手插在褲兜里。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說:“走了。”但她沒有立刻走開,而是又問羽森,“你走嗎?”

羽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節目固然沒有意思,但回宿舍也好不到哪去,他在走與不走之間難以取舍。歐玲夸張地嘆了一聲,然后便獨自走了。

羽森感到有些悵然若失,他想安心好好看兩個節目,但是很難做到。女孩的聲音總在耳邊起落,她那尚沒有記清的容顏,也老在他眨眼的瞬間閃現。他的室友大概不會回來了,夜晚的涼氣已有了襲人之勢,他準備回去了。轉身時發現歐玲還站在身后。她明明已經離開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羽森竟感到一絲暖意升上心頭。

歐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想對她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說什么好。

最后還是歐玲先開了口:“哎,梁羽森,要不要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啊?”他總是這么后知后覺。

“啊什么啊,電話。”歐玲向他伸出手。

他把手機遞給她。她按了一個號碼,撥了出去。很快,她衣兜里響起一串悅耳的鈴聲。不是英文歌曲。然后她把手機還給了他。她走出沒幾步,又停了下來,帶著有點像命令的口吻說:“把我的號碼存好了。”

羽森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校園里燈火熹微,一切具象都影影綽綽,很不真實。他看著手機屏幕上那一串數字,感覺也很不真實。他不能確定這意味著什么。對于他這樣一個遲鈍且少言寡語的人,幸運是不那么容易降臨的。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來到時代綠洲有兩個星期了。原以為很輕松的工作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當時拍板讓他來做內刊的李副經理他一次還沒見著。同事說李總一年有十個月都在外地出差,要見他一面比見他們的臺灣老板都難。

他們是在一次非常無聊的筆會上認識的。那時羽森在一家網站做文字編輯,每天面對十幾萬字的穿越、耽美、后宮小說,他常常在心里罵一句FUCK。上了兩年《大學英語》,這個單詞的發音居然比他的普通話都標準。他冒著被扣一百元曠工費和兩百元全勤獎的壓力請了兩天假,又花了一千塊會務費,以青年詩人的身份去參加了那個筆會。結果參會的人寥寥可數,大家相互交流的時候羽森發現,居然有個人不知道洛夫是誰,他們的詩也就可想而知了。但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倒是例外,他的詩寫得不錯,而且也很欣賞羽森的詩。

第二天他倆便不再參加筆會了,而是在賓館里抽煙,喝從小賣部買的罐裝啤酒,談波德萊爾和艾略特。他們聊得很快樂,互以兄弟相稱,雖然他足足比羽森年長二十歲。當他得知羽森的處境后,當即拍大腿道:“兄弟,以你的才華,可以做《詩刊》的編輯了。我們公司正準備做一本內刊,你來做吧,主編和編輯,都由你一個人負責。你說你一個南方人,非待在北方干嗎?”

現在,他在時代綠洲每天寫著各種文案,做報表,就是沒有一件和內刊有關的事。他很盡力,但宣傳科主任還是不滿意。他常常把羽森叫去自己辦公室,提高嗓門:“羽森,這不是我要的文案,頭腦風暴,你知道吧,頭腦風暴?”有時甚至會很不講情面:“李總說你很有才華,可你得把你的才華施展出來才行。”見羽森一臉的落寞,他又降低了語調,安慰似的說,“當然,我也應該給你多一點適應的時間,但是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話你明白吧?要是有什么困難,請教一下小孫和小鄭,不要覺得大男人放不下臉。你是李總推薦的人,我相信李總不會看錯人。”

羽森回到座位上,感覺有重壓在肩,心頭也像堵了敗絮一般透不過氣。對面兩個同事都忙著各自的事。他倒不是放不下架子去求教于她們,況且他也沒什么架子可言,但她們好像老是那么忙碌,連和他多說一句話都沒有時間。微胖的小鄭是本地人,口音很重,聽她講話總要連猜帶蒙。平日里羽森和小孫接觸得多些,然而小孫自己的事也不少,他不好總去打擾她。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時,電腦屏幕上彈出一個聊天對話框。

“又碰到麻煩了?”羽森看了看頭像,是小孫。他抬起頭來望向小孫,小孫卻并不看他,而是一本正經地注視著自己的顯示屏,一副投入工作的樣子。

羽森發了個“流汗”的表情。

“沒事,等一會兒我忙完了你告訴我。”

“太謝謝你了!”

“怎么謝?”

羽森又望向她,但她仍然沒有抬頭。

“請你吃飯。”

幾乎就在他發出去的同時,收到了小孫的信息。“都幫你好幾次了,連飯也不請我吃一頓?”

小孫輕輕地笑了一聲,雖然不易察覺,但還是被旁邊的小鄭聽見了。小鄭歪著頭看了看她,一臉的莫名其妙。

3

羽森還從來沒請女生吃過飯,這是第一次。

他事先選好了地方,提前先到了,卻拿著菜單一陣犯難,不知點哪個好。像樣的菜都貴得離譜,而且他也并不擅長做這件事,再說他不知道小孫喜歡什么口味。好在這時小孫來了,她總能及時給自己幫助,他把菜單遞給了她。小孫也并不客氣,接過之后,大大方方地點了菜。他聽得很仔細,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小孫沒有點太貴的菜,卻也不至于令他倆顯得寒磣。

他們閑聊了些工作上的事,然后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各自的家人和經歷。他這才知道原來小孫是甘南人,他們之間隔得比一個省的人都近。她在老家師院上的專科,畢業就來了南方,她還有個在上海讀研究生的哥哥。從很大程度上講,是她在供她的哥哥讀學位。他不由得對眼前這個瘦小女孩肅然起敬。他向她講起了自己那過于早熟學習卻一塌糊涂的妹妹,講了自己如何熱衷于寫詩,還講了和李總之間的“交情”,但有關前女友歐玲的事卻只字未提。

菜上來后,羽森從干鍋里挑了一塊最好的羊排給小孫。小孫臉上立時起了一片紅暈,說:“謝謝!我都好久沒有吃過羊排了。”

羽森看著小孫吃羊排的那種安靜與喜悅,心里卻想起了另外一個女孩子。他給小孫夾菜是為了感謝她,其中當然也不乏殷切,但是當他把這一套動作做完之后,卻分明聽到歐玲的聲音:“第一次和女生吃飯,你應該主動為她夾菜,這是起碼的禮貌。”

他不確定自己的主動是否令小孫滿意,但畢竟也算主動了一回,這就是進步,換作以前,呆頭呆腦的他是絕對沒法做到的。

其實占主動的是歐玲,一直都是如此。

雖然他們初次見面就互留了電話號碼,但是每當羽森望著那個陌生的號碼,都覺得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像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他并沒有聽歐玲的話把號碼存好,但也不舍得就直接刪掉。后來他將那一串數字都能倒背如流了,卻終究也沒有撥出去過,也沒發過一條信息。直到十一月,一個星期五的晚上,他收到了歐玲發給他的短信。

當時宿舍早已經斷電,但因為一個室友和女友煲電話粥沒完沒了,并且甜言蜜語毫不低調,羽森一直無法睡著。枕頭下的手機突然短促振動了一下。忘關機了。其實他并不太想看短信,只想關掉手機以免輻射過大。但當他看到那個號碼時,居然立刻心跳加速,他迫不及待地按了下去。

“嗨!知道我是誰嗎?”

他用微微有些顫抖著的手指按下“歐玲”兩個字,發送了出去。

她很快回了過來:“看來你存了我的電話。”

他感到臉上發熱,有點不好意思地回她:“當然,是你讓我存的呀。”

“這么聽話?”

面對這有點挑逗的字眼,羽森不知該怎么回。

“你總這么聽話嗎?”

“當然不是,但拒絕別人是不禮貌的。”

“如果是別的女孩子,你也不會拒絕?”

羽森真有點不知所措了,他翻了個身。手機屏幕被他呵出的熱氣弄得一團模糊,他趕緊用手去擦拭,但卻一不小心發了一個直愣愣的感嘆號。他急忙按取消發送,但為時已晚,信息已經發出去了。

“呵呵,看把你嚇的。”

他們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一直聊到很晚。后來歐玲說她的手機快沒電了,羽森有點失落,準備向她道聲晚安,但卻遲遲沒有發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歐玲問他:“你睡著了嗎,梁羽森?”

“還沒。”

“平時周末你都干嗎?”

“也沒什么事可做,和他們打打球,或者在宿舍看書。”

“明天有安排嗎?”

“沒有。”羽森的心怦怦亂跳。

“沒有人約你?”

“沒有。”在發出去之前,羽森加了一句,“哪有那么幸運。”

“……那,我約你怎么樣?”

羽森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那條信息認認真真地看了好幾遍,她確實是這么說的。他甚至能從字里行間感覺到她的語氣,那句話如果從她嘴里說出來,也許就是:“好吧,既然沒人約你,那我約你好了。”不是疑問,而是直接的陳述。

羽森還沒來得及回她,她就又發了過來:“明天去西山看紅葉吧,我等你電話。”

羽森立刻答應了她,他明白這不是出于禮貌,而是因為別的。

歐玲說她的手機這回真的要沒電了,然后他們互道了晚安。羽森鄭重地存下了她的號碼,關掉手機。煲電話粥的室友也已經睡了,他卻怎么也無法入睡,確切說是不愿睡著。他希望快些天亮,能夠早些見到她,但又害怕時間過得太快,見到她時會局促不安。他一再盤算著他們見面時的第一句話該說什么,他的舉止應當如何才顯得得體。

夜晚就是這么奇妙,白日里你不可能講得出口的話,夜里卻能自然而然地說出來。而且夜色深邃,茫茫無盡,通過那一條看不見摸不著的線,于是,兩個原本并不太熟悉的人,便以這樣的一種方式慢慢靠攏。

第二天清晨他如約早早來到女生宿舍樓前,給歐玲打電話前,他把頭一天夜里兩人的短信記錄又看了一遍,確定那不是一場夢。

“你怎么這么早,幾點了?”電話里歐玲聲音慵懶,“我還沒起床呢。”

“沒事,不著急,我等你。”

但他沒有等多久,歐玲的電話就打來了:“你在哪?”

“在你們宿舍東邊那個電話亭旁。”羽森說,“我穿的白色上衣。”

他朝宿舍那邊望了望,并沒看到歐玲的身影。這時身后有人拍他的肩,正是歐玲,她什么時候來的他居然一點也不知道。和上次見面時大有不同,她著一身黑色休閑裝,頭發好像更短了,但也顯得更清爽干練了些。

“等很久了吧?”她一邊說話,一邊遞給羽森一杯豆漿和一根油條,“我猜你一定還沒來得及吃早飯。”

羽森確實還沒吃早飯,他有些猶豫:“我不愛吃早飯。”

“那怎么辦?買都買了。”

他于是接了過來。

周末的早晨,校園里不免有些安靜,偶有晨練的人從身邊跑過,或上了年紀的老人提著水壺顫顫地走著,面容模糊,辨不出是退休的老師還是校工。羽森和歐玲并排著向前緩步而行,他倆隔得不遠,羽森還記得她身上的香水味,這與上次并無不同。羽森倒也不像上次那般拘謹,是她主動約的自己呢,他這么告誡自己,內心也就強大起來,連打量她的時候也少了許多扭捏。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但并不是像有些女孩那樣粘的假睫毛,她很自然,幾乎沒有化妝,她戴了一對銀色耳釘,她的耳根很白,再往下線條柔和的脖頸也很白凈。

已入初冬的北方,晨間的空氣里,有颼颼冷風起落,羽森卻感到陣陣暖意滋蔓全身。如果以任何一個路人的眼光來看,他們無疑就是一對。可是他們這究竟算什么呢?同學?朋友?戀人?一時之間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他覺得自己過于多想了,他們不過只有一面之緣,她覺得他不壞,而逐漸寒冷蕭索的冬天易生無聊情緒,于是約他去爬山,看紅葉,就是這樣而已。但無論如何,身邊有這么一個女孩子和他并排著走,他心里總是溫暖而柔軟的。

起初,那溫暖還只停留在某種感覺層面,后來越發的真實了,并隨著他的一呼一吸直往上冒,如同一股激流,讓冰涼的鼻尖也暖和起來。直到他看見胸前的衣服上出現一滴鮮紅,繼而是兩滴,三滴,他才意識到流鼻血了。

他用手去揩拭,手指立時也被染紅。這尷尬無法掩藏,因為歐玲已經看到了。她瞪大眼睛,驚奇不已:“你怎么了?”

“傳說中的事情發生了。”這時他反倒不失幽默。

歐玲從包里拿出紙巾給他,他堵住鼻孔:“看到美女的條件反射。”

歐玲笑了:“是天氣太干燥了。”但她很高興羽森能這么說。

這樣一來,他們倒被拉得近了些,他也漸漸泰然自若起來。

他們開始聊天,從同學聊到家人,從眼下聊到以前,甚至有一兩次還聊到了未來。羽森知道了她是北方人,其實從她毫無口音的談話中他已能猜出,知道了她那事業做得風生水起的父親,還知道了她從小到大的優越生活。不知為什么,羽森心里有點失望,還走過一次神,他們之間的差距在不知不覺間澆滅了他滿心的興奮與暖意。

在西山的紅葉叢中,歐玲一路都顯得特別高興,她不停地拍照,還摘下幾片紅葉放進包里。羽森的興致小了些,但尚不至露于言表。

“啊,松鼠!”歐玲尖叫起來。

循聲而去,羽森看到一只精靈般的小松鼠在樹叢中間一蹦一跳,兩眼漆黑發亮。他第一次看到松鼠,卻沒有歐玲那般驚喜。歐玲弓身想給松鼠拍一張照,但是小家伙非常怕人,機警地向遠處奔逃。歐玲想去追,但腳下枯腐的枝葉讓她踩了個空。羽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失去平衡的她往這邊傾斜,靠了羽森一個滿懷。

后來,上陡坡的時候她便自然地把手伸出來。羽森走在前面,每每牽著她的手,那柔軟的溫熱都能讓他感到陣陣新奇,只是他恍惚之間又會覺得這新奇與自己似乎毫無關系。

中午他們在山腳下的一家餐館里吃飯。菜是歐玲點的,她好像挺樂意于做這件事,并且把握得當。爬了一整個上午的山,羽森早已饑腸轆轆。他拿起筷子,卻見歐玲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定定地望著他。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環顧四處,餐館里的氣氛并沒什么不對。

“嘿,知道嗎,第一次和女生吃飯,你應該主動為她夾菜。”歐玲頓了頓,“這也是起碼的禮貌。”

羽森很不好意思,內心深處有一絲抗拒,但還是照她的話做了。

她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然后拿起了筷子。

小孫看羽森有點心不在焉,拿筷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羽森回過神來:“什么也沒想。”

小孫也給他夾了菜:“你也吃啊。”羽森發現自己碗里早已堆得滿滿當當。

吃過飯羽森準備去付錢,卻被小孫拉住了,她說:“我已經付過了。”

“這怎么行,說好我請你的啊。”羽森的臉紅到了脖根。

“你才來上班,應該我請你。等下次吧,發了工資再請我。”說著她起身欲走,“我可記著呢。”

羽森簡直感到無地自容。自己初來乍到,工作上小孫幫過他不少,本為了聊表謝意,反倒又欠了人家一次。但這和那次同歐玲去西山相比,他心里的疙瘩卻小了不少。那天接下來他只象征性地吃了一點,雖然飯菜都很合他的意,但他卻很難在歐玲面前放開自己。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雖沒有刻意為之,卻好像總把他們生生地區別開來。她是北方的城里人,他是南方的鄉下人;她的父親有自己開創的事業,他的父親卻要為他的學費到省城打工;她見多識廣,他是井底之蛙。埋單時,服務員站在他們中間,報出的數字嚇了他一跳,“是先生還是小姐埋單?”他插進褲兜的手心全是汗水,他一陣慌亂,眼睛不知道該落到哪里。歐玲似乎覺出了他的窘境,揚手把一張信用卡遞給了服務員。那一幕讓他印象深刻,歐玲沒有說一句話,卻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他回避著她的目光,把頭扭向窗外。西山上大片大片的紅葉在風中搖曳,并隱約傳來嘩嘩聲響。

4

他本以為事情到這一步就結束了,他們都彼此領教過,多多少少知道了對方的問題。歐玲不會再聯系他,他也不會再無謂地去多想什么。

接下來一切仿佛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歐玲沒有再打給他,也沒給他發一條短信。他想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去聯系她,他們已經完了,還沒有正式開始就已經完了。他看著電話簿里的那個號碼,有好幾次都沖動得想刪掉,但卻仍有一絲不舍。連他自己也好奇,他不舍得什么呢?

但是,事實的發展有時偏偏就和想的兩樣。有天晚上羽森一個人正在食堂吃飯,歐玲突然端著盤子坐到了他對面。她氣沖沖地質問羽森道:“你怎么不給我電話?”

羽森有些高興,但也有些難過,他很矛盾,不知怎么回答她。

好在她也沒有咄咄逼問,而是埋下頭去吃飯,她好像和飯菜較上了勁,她吃得很快,把盤子弄得丁當作響。沒多大會兒工夫,她停了下來。

她再次把目光落在羽森臉上:“你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

羽森怎么也想不到她會如此直接地問這話,支支吾吾地說:“沒有,我怎么會有女朋友。”

“那你怎么不給我電話?”

“對不起,我最近選的功課太多了。”

“騙子!你不會每次都要一個女孩子那么主動吧?”

見羽森一直不說話,歐玲的語氣緩和了些:“我已經夠主動了,你就不能主動一回嗎?”

“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你以為我隨便得很,動不動就和不認識的人留電話,動不動還約人去爬山?”歐玲說,“梁羽森,我是個女生,你能不能給我留點矜持的余地?”

她的話讓羽森感到慚愧,并隱隱地內疚自責。她說得沒錯,自己確實很不主動。他不是不知道歐玲的心意,也并非鐵石心腸,無動于衷,但一想到他們之間的差距,他便怯懦起來,有苦難言。

他說:“要不要出去走走?”

“干嗎?可憐我嗎?”

雖然這么說,但歐玲還是很樂意得到羽森的這個邀請。他們在冬夜的校園里漫步,說些再平淡不過的話,卻讓彼此的內心都漸漸舒緩了。羽森雖有拒絕的理由,但是他沒有拒絕。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對他,他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和少有的幾個朋友間也疏于親密,他也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幸福與苦楚,如此真實,像冬季夜晚的月亮,那么明亮,又那么冰涼。

他們的往來頻繁起來了。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外出游玩。他們是朋友,但又不僅僅只是朋友,這樣下去,羽森明白捅破那層窗戶紙是遲早的事。他不舍得讓她成為生命中的過客,然后變成陌生人,老死不相往來。他的生活有些單調,寂寞,無聊,他需要一個人,這么想有些自私,但誰又能確保喜歡和愛就絕對無私呢?他希望每天都能見到她,感受到她,她又何嘗不是這樣。

轉眼就到了平安夜。傳統的節日在漸漸被人遺忘,變得淡漠,但西方的很多節日卻日益盛行,越來越受到年輕人的喜愛。每個班都有自己的節目,圣誕音樂的旋律優美歡暢。大家都互贈禮物,在不同的教室跑來跑去,沉浸在快樂的氛圍里。

羽森給歐玲也準備了禮物,這不是應付,他花了一番心思,專門上網查了一下平安夜送女孩什么好。他為她買了一副耳釘,外加兩個包裝得有點過分的蘋果。

每個班的節目都表演得差不多了,他和歐玲約在東邊的小公園見面。他趕過去時歐玲已經到了,她不停地責備他:“看什么破節目啊,今晚應該我們倆單獨過。這么冷的天,你讓我一個人在外面等你。”

羽森賠著笑臉,拿出給她的禮物:“圣誕快樂!”

看得出歐玲很高興,她一把拉住羽森的手,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羽森木在那里,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給你的。”歐玲遞給他一個小小的盒子。

他接過來,看著她嘴里呵出的白氣,四周寂靜下來,他又一次覺得眼下這一切幻如夢境。

“不打開看看嗎?”

他打開盒子,是一只手表。羽森有點難為情。和歐玲相比,自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喜歡嗎?”

“嗯,喜歡。”

“看看我還帶了什么。”說著她拿出一瓶紅酒。

歐玲拔出瓶塞,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遞給羽森。羽森覺得這有點怪,兩個人對著一個瓶口喝,不等于間接接吻了嗎?但想想剛才她已經吻過他的臉,這又算什么呢。于是他也喝了一口,有點苦,過了好久才回味到一絲甘甜。

他們喝得很慢,后來歐玲說冷,她的手確實很涼,但羽森卻慢慢暖和起來。他想了想,把外套脫了下來,并給她披上。過了一會兒,歐玲說她還是冷。

羽森說:“要不回去吧?”

歐玲搖了搖頭,把羽森的手放在自己肩頭:“抱抱我,抱抱就不冷了。”

羽森沒有太過猶豫,順勢抱住了她。她的身子在發抖。

羽森說:“還是回去吧,你這樣會感冒的。”

“不回。”她堅定地說,“感冒就感冒。”

羽森便不再說什么了,接著喝酒。

歐玲喃喃地說:“羽森,以后的每個平安夜你都會陪我的,對不對?”

“對。”羽森說。

“你發誓。”

“我發誓。”

“不,這不算,你得對著月亮發誓。”

“好吧,我對月亮發誓。”

但是天上看不到月亮,天穹一片灰蒙蒙。幾乎沒有風,可空氣卻很干很冷。羽森覺得酒也不能溫暖自己了。歐玲在懷中很安靜,好像睡著了,但她還睜著眼睛。后來,有雪花開始紛紛地飄落。他們于是起身往回走。

快到宿舍樓的時候,歐玲突然停了下來:“為什么要回去?今天是平安夜,就應該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一會兒說不定宿管要去查寢。”

“去查好了,你怕啊?”

“可是天在下雪。”

“你怎么這么多廢話?”她把羽森的手攥得更緊了,“不回去了,你敢不敢?”

羽森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但是眼看著雪越來越大,地上已經鋪了薄薄的一層,他開始犯難:“這么冷的天,我們去哪兒?”

歐玲不說話,拉著他的手往前走。他于是也不再多問,跟著她一起在雪地里走啊走。這有點不可思議,甚至有點瘋狂,但羽森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他這是第一次看到下雪,第一次在雪地里漫步,第一次有一個女孩子緊緊拉著他的手,第一次有人吻他,并且他也第一次擁抱了她。一個晚上遇上了這么多第一次,第一次夜不歸宿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和歐玲來到一家旅館外面。雪下得更大了,他們的頭發和肩上都落滿了雪花。歐玲使勁捏了捏他的手,然后他們進了玻璃大門。

歐玲把身份證和信用卡給了服務臺后的人,沖羽森眨了眨眼睛。

“你的身份證呢?”服務臺的人問羽森。

羽森把手伸進口袋里,其實他不用找,他根本就沒有帶。他覺得如果服務臺小姐對他們說沒有身份證可不行,這反倒是幫了他一個忙。但她沒有為難他們,而是一臉倦容地說:“那報一下號碼吧。”于是羽森只好報了號碼。

房間里開了暖氣,和外面有二十幾度的溫差,而且他們先前喝了一大瓶酒,現在都感到熱。歐玲脫了外套,她的臉紅撲撲的,她的毛衣也是紅色,讓羽森有種迷離感。

“把衣服脫了吧,你不熱嗎?”歐玲說。

羽森脫了衣服。房間的燈光黃瑩瑩的,空氣里有種特別的曖昧。他打開電視,但是找不到遙控器,于是蹲在電視機前按按鈕。一連換了好幾個臺,都沒有一個想看的節目。

“別弄了,”歐玲說,“都這么晚了還看什么電視。”

羽森把電視關了,問歐玲渴不渴,他準備去燒點水。

“不渴。”歐玲坐在床上,勾著手指對羽森說,“過來。”

“干嗎?”

“過來呀。”

羽森緩步走到床前。

“你坐啊。”她朝床頭挪了挪。

羽森心里有點慌張,不敢正眼去看她。

“坐啊,”她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瞧你那樣,我又不會吃了你。”

他們坐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安靜極了。還不如開著電視呢,羽森想。從電視機的屏幕里,他看到了他倆僵直的身影。此前他不是沒有想象過這一幕,應該有些刺激,有些浪漫,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一刻會來得如此之早,而且是在陌生的賓館,這讓他感覺怪怪的。

歐玲說:“不早了,睡吧。”然后她倒頭就躺下了。

羽森又坐了一會兒,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在那里堅持或者等待些什么,后來他覺得堅持與等待其實都毫無意義,于是關了燈,輕手輕腳地在歐玲身旁躺了下來。

過了幾分鐘,歐玲在黑暗中問他:“睡著了?”

“沒有。”羽森說。

然后又沒了動靜。但是很快,歐玲翻了個身,面朝他側躺著。她離他很近,呼出的熱氣撲在他的耳朵和臉上,那酥癢的感覺立即傳遍了全身。

“羽森,我算是你的女朋友嗎?”歐玲的聲音很低,近似夢囈一般。

“你說是不是?”

“我在問你。”

“我希望你是。”羽森說,“但是得你愿意才行。”他說的是真心話。面對歐玲的熱情,他其實不止一次動過心。可他認為即使想得再多,到頭來也未必真能如自己所想,他們之間畢竟是有差距的。他希望那句話是先從歐玲的嘴里說出來,而不是自己,那正是他一直不愿失防的自尊,但他自己不知道,這自尊里滿滿裝著的,卻是極大的自卑。

歐玲靠近他,把溫熱的嘴唇貼在他臉上:“來吻我吧。”

羽森也把身體側向她。屋里很黑,但他們卻不偏不倚地正好吻在了一起。歐玲緩緩張開嘴,讓他嘗到了她的味道,她是甜的。

接下來羽森體驗到了另一個人生中的第一次,和傳言中的快活相去甚遠,他很快就敗下陣來。他以為歐玲會不高興,覺得他不行,但她沒有說他,而是反過頭來安慰他,鼓勵他,用唇舌輕撫他的身體和心靈,讓他又有了自信與力量。這一次他才真正體會到她的美妙,難以言說,卻使每一寸肌膚都在跳舞、歡叫。它們停不下來,仿佛一旦停下,那即將到達頂點的幸福就會跌入無盡深淵。

“羽森,你喜歡我嗎?”

“嗯。”

“喜不喜歡?”

“喜歡。”

“愛我嗎?”

“愛。”

“會一直愛嗎?”

“會。”

……

當羽森癱軟在她身上時,她哭了。羽森嚇了一跳,趕忙打開燈。

她說:“對不起,羽森。”

羽森感到莫名其妙:“你怎么了,有什么對不起的?”

“我已經不是……不是了。”

“不是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你到底要說什么?”

“我知道,這是你的第一次,但不是我的第一次了。”

“哦,你說的是這個。”羽森明白了,他長長吐了口氣。

“你不在乎嗎?”

羽森搖搖頭,沒說什么,心里卻有些失落。

“騙人,男人都很在乎。”

羽森想掀開窗簾看看雪停了沒有,地上的積雪鋪了多厚,他還從沒見識過被白雪籠罩后的潔凈世界,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美景?但是他突然覺得非常疲憊,不想抬手。歐玲還在耳邊說著什么,他沒有聽進去,他想對她說“我們睡一會兒吧”,但是歐玲一直喋喋不休,于是他放棄了。

5

后來羽森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我真的不在乎嗎?他覺得他不應該在乎,他該在乎的是歐玲這個人,在乎他們認識之后的相處是否忠貞,她已經處處優于自己了,那一個小小的缺陷正好能達到一種平衡。但他覺得自己的第一次既然都給了她,她也應該把第一次給自己,這么一來他就吃虧了。但他到底在乎還是不在乎?他得到的答案總是模棱兩可。

他們之后又去過很多次,而且每次都是那家旅館,只是羽森再也沒有體會到那個平安夜一般的美好。但這沒有太影響到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當然還有更多的種種不愉快,但也正因為此,他們更了解彼此,無論是好或者不好的一面,他們更懂得了對方的重要,也更知道了相愛的艱難。

大學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就到畢業的時候了。和大多數一到畢業就各奔東西的情侶們相比,他們是幸運的。羽森一早就打算留在這個城市,還沒有拿到畢業證,他就得到了一份讓同學都羨慕不已的工作。他用一半的工資租了一間小房子,就在當天,歐玲也搬了過來。房間本來就小,歐玲的東西又太多,進進出出不免顯得局促。

他和歐玲收拾好房間,疲憊地躺在床上。

歐玲說:“羽森,我們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這有什么好慶祝的。”

“這是第一個屬于我們的地方,當然要慶祝了。”

“好吧。”他去解歐玲的衣服扣子。

“干嗎?”歐玲推開他。

“你不說要慶祝嗎?”

“羽森,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男女朋友了。”歐玲鄭重其事地說。

羽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剛剛還好好的,現在卻說出這樣的話。

“從現在開始,我們就算是一對小夫妻了。”

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羽森更覺得這個本已熟悉不過的人叫他捉摸不定。

“夫妻?”

“對。”

“可是我們還沒結婚。”

“沒結婚怎么了?”她向羽森逼過來,“你休想抵賴,我們都已經這樣了,你得對我負責。你會不會對我負責?”

羽森想,既然她這么說,那想必他就得對她負責了。他說:“我會對你負責。”

歐玲哧哧地笑起來,羽森問她笑什么,她卻并不作答。

歐玲突然起身,叫羽森也趕快起來。羽森覺得真的很累,躺著沒有動,她便叫嚷起來:“快點快點!”

羽森于是有點不情愿地坐起身。歐玲面對羽森跪在床上,并讓他也跪下,羽森照做了,他越發地摸不著頭腦,不知她又要干什么。

歐玲舉起右手,一字一句地道:“皇天在上,今日我歐玲與梁羽森在此結為夫妻,生死與共,永不分離。”

見羽森沒有反應,她瞪了羽森一眼:“該你了。”

羽森學著她的樣子,舉起右手,也一字一句地道:“皇天在上,今日我梁羽森與歐玲結為夫妻,永不分離。”

“生死與共呢?你存心是吧?重來。”

歐玲重新說了一遍,羽森也照做了,然后他們還進行了夫妻對拜。羽森覺得這有點像小孩子過家家,他想笑,卻被歐玲發現了,她用力擰了一把他的胳膊:“你認真一點,老天爺在看著呢。”

游戲結束后,羽森重重躺倒在床上,感覺自己好像三天三夜沒合過眼了。歐玲卻興致未減,騎在他身上吻他,并一遍一遍地叫他“老公”。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們可拜過天地了,從今往后,你也別再叫我的名字了。”

羽森微睜開眼睛:“那叫什么?”

“叫老婆啊。”

羽森笑著應和她:“好。”

“現在就叫。”

羽森沒有吱聲。

她的小拳頭于是落在羽森胸口上:“快點叫。”

“老婆。”羽森有點肉麻,又閉上了眼。

她卻不讓他睡,一只手從他的胸口緩緩往下滑:“老公,現在可以洞房了。”

這些經歷的種種過往,而今回想起來,其實也不是那么不堪。可是,羽森每每一想到歐玲,想到她那張臉,想到她說話的聲音、語氣,就總感到壓抑、沉重。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就不一樣了呢?他一手托著下巴,陷入無邊的沉思。

這時宣傳科主任從他的辦公室里將門推開一條縫,叫了一聲羽森的名字,然后又關上了門,他居然沒有聽到。是對面的小孫喊他,他才回過神來。小孫朝他使了使眼色,又指了指主任的房間。他有點昏昏然,起身過猛了些,突然一陣暈眩。

羽森剛走進主任的辦公室,就迎來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羽森啊羽森,你是真一點不了解我們這個行業還是存心和我作難?你的案子寫得也太有文采了,但你要搞清楚,我們是宣傳商品,你得想辦法把東西賣出去,懂嗎?我要的是創意,不是創作,要一針見血,要吸引眼球!你懂我的意思?”見羽森木然地杵在那里,他又提高嗓門,“拿回去重新做,用點腦子!OK?”羽森默不作聲地出來,關門的剎那,他聽到主任用本地方言罵了句“死老襯”。

他仍然覺得昏昏然,頭很重,四肢無力。他坐在座位上,望著顯示屏上的光標一閃一閃,有種像在做夢的感覺。他想趴桌子上睡一會兒,成天這么緊張兮兮的,最近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面對這么一摞厚厚的文案,他只能強打起精神。但是他根本沒法集中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眼皮發沉,思緒也一再游離。那個問題于是又跑來困擾他了,他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的?

其實,他們的問題從來就沒斷過。一開始那隱約讓羽森感到膽怯的差距,歐玲的外向與自信,他的內向與自卑,都是矛盾的所在。只是后來他們的感情越來越深,這些都被羽森刻意地淡化了。以前雖然也天天見面,但真要同住一個屋檐下,出雙入對,躺一張床,很多細小不易察覺的東西便漸漸放大,時間一天天過去,也就逐漸成了棘手的問題。

他們第一次吵架,和羽森的妹妹有關。

剛工作沒兩個月,妹妹也中考結束了。她經歷過兩次落榜,已經復讀了兩年,她在電話里告訴羽森,她要到北方來看他,放松放松,順便認識一下未來的嫂子。“我得給你把把關,”她說。羽森沒有立刻答應,他得和歐玲商量商量,這讓妹妹有些不高興。

后來妹妹還是來了。那些天羽森一直戰戰兢兢,他擔心歐玲會和妹妹之間鬧不愉快,她們倆的性格他都了解。但羽森的擔心有點多余,她們相處得不錯,至少表面上看來還挺融洽。歐玲當時還沒有找到工作,她帶著妹妹去了八達嶺、頤和園、故宮、鳥巢,還帶她去吃肯德基、麥當勞、驢打滾和炸醬面。晚上歐玲和妹妹躺床上,羽森鋪一張席子睡地上。

羽森以為幾天新鮮勁一過,妹妹就該回去了,誰知她說她想打一兩個月的短工,這樣一年的學費就有了。羽森一邊為妹妹的懂事而欣慰,一邊又開始犯難。自己打地鋪倒沒什么,但保不準歐玲會沒意見。

妹妹沒有找到打工的機會,一件事把她和羽森都叫回了老家。

妹妹再次落榜了,她的分數和錄取線相差不少。從網上查完分,羽森沒好氣地抱怨:“你成天都在學些什么?復讀兩次了居然能考成這樣!”

妹妹倒不難過,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這樣更好,正好我可以在這里打工了。”

“打工?你能做什么?你滿十八了嗎?哪個用人單位敢要你?”羽森一連甩出好幾個問題。

妹妹不說話了。

沉默一陣,羽森說:“回去接著復讀吧。”

“不,我不復讀。”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打工。”

“沒人會要你的。”

“那我也要打工。”

“真是豬腦子!”

“我就是豬腦子,根本不是讀書的料,不像你。”

一直安靜坐在一邊的歐玲說話了:“還是聽你哥的,回去復讀吧。”

“不,我堅決不復讀了,再復讀兩年也不一定能考上。”

歐玲說:“要不這樣,挑一所差不多的高中,看要多少擇校費。”

羽森準備一口否決,但妹妹搶了先:“爸爸不會為我花高價的,再說了,他打工的錢都供我哥了。”

羽森想沖妹妹發火,但她的話卻又占著理。

“先了解一下情況再說吧,不行的話錢我和你哥出。”

羽森垂著腦袋。要是妹妹不在這,他無論如何都應該好好感謝一下歐玲,但他什么也沒有說。他心里有點氣他的這個妹妹,當著歐玲的面揭自己家的短,還把這么大一個難題拋給他們。他也有點氣歐玲,自己工作沒多長時間,錢都花在了房租和吃飯上頭,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哪有什么錢?這些她都知道,卻還要故作鎮定地應承下來。

妹妹說:“晚上吃什么?”

“吃,你就知道吃。”羽森突然爆發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顧著吃。”

妹妹不高興地噘起嘴,低頭摳著指甲。

歐玲說:“你兇什么兇,什么時候還不讓人吃飯嗎。”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一直在打聽擇校費的事。縣里就三所高中,一中是重點學校,依妹妹的分數,至少得交一萬,二中次一些,要八千,最次的三中也要五千。

好歹問清了情況,羽森又開始為錢的事焦頭爛額起來。一天晚上,歐玲當著他們兄妹的面,拿出一張銀行卡,說里面剛好有五千,是她上學時一點一點攢下的。羽森覺得怎么也不能要她的錢,但自己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妹妹倒不見外,大大方方地接過銀行卡,說:“嫂子,我會記你一輩子的。”好像覺得這樣還不夠,她又補充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用功,爭取考上大學。”

歐玲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但羽森卻感覺這個笑意味深長。

他不太放心妹妹,專門請了假,和妹妹一起回了一趟老家。本來以為兩天就能辦好的事,一下拖了一個多星期。當羽森再回到北方時,他的工作沒有了,而這時歐玲卻開始上班了。雖然那個職位她并不滿意,但是“總比兩個人都沒有工作強”,她這么告訴羽森。

當時各地的畢業生都往這個城市跑。剛開始羽森還信心滿滿,心想找份工作不是難事,但是將近半月每天跑幾家單位,都沒有一家合適,自己心儀的,別人又不愿意要應屆生。羽森漸漸有點頹喪了,他開始吸煙了,而且不知不覺的一天就是一包。

那天晚上,羽森一邊抽煙,一邊坐在地板上寫寫畫畫。門窗都關著,屋里彌漫著濃重的煙云。歐玲很晚了才回來,她一推開門就大喊大叫:“你怎么又在抽?看把屋里弄得烏煙瘴氣的。”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我這么晚才回來你也不擔心,連個電話也沒有。”

羽森坐那里,沒有搭話。

“工作的事怎么樣了?”

羽森搖搖頭,仍不說話。

“又快要交房租了。”

羽森又點了一支,把煙都吸進了肺里。

“你還抽!我跟你說話呢!”

“我在聽。”羽森說。

“那你說怎么辦?你再找不到工作我們下個月就要喝西北風了!”歐玲說,“我反正是沒錢了,現在也畢業了,我可不會再伸手向我爸要。”

羽森有點不耐煩,他錯誤地理解了歐玲的意思,于是說:“誰讓你把錢拿出來了!”

歐玲一聽就火了,怒氣沖沖地朝他喊:“梁羽森,你也太沒良心了!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她從床上站起來,“我他媽簡直就是在犯賤!”

羽森懶得去解釋,他心里也很難過。他把寫滿一行行字的紙揉成一團,重重地扔到墻角。

“你把話說清楚,”歐玲指著他的鼻子,“是誰在那說家里拿不出錢,是誰在我面前一副死蔫蔫的樣,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

“我家是沒錢,但用不著你來接濟。”

“不用我接濟?不用我接濟那最后花的是誰的錢?”

“你放心,那錢我會還給你。”

“你還啊,你現在就還啊!”

“我們家的事,以后不用你管。”

“誰再管誰就是賤貨!”

羽森心亂如麻,頭也嗡嗡作響。歐玲還想繼續說什么,他不愿再聽,也不想再和她吵下去,于是起身,像個逃犯一樣破門而出。

6

羽森病了。不知是什么時候著了涼,也許是剛到南方那會兒,感冒的病毒就一直潛伏著,在他最不經意的時候,突然發起進攻,然后便將他擊垮了。

旁邊雖然堆著厚厚的文案等他去做,但他還是趴桌子上睡著了。在昏昏糊糊中,他感到好像有人拍他的肩,和他說話,但一切比夢還要失真。

昏昏糊糊中,他又在和歐玲吵鬧,搞不清具體為什么,兩個人都在氣頭上,誰也不給對方一個臺階。然后主任突然闖來,雙手叉腰不停地訓斥他。他想坐起來,投入到工作中去,但是身子很沉重,一呼一吸也很沉重。小孫按住了他,一個勁地給他夾菜,頻頻舉起杯子,她很高興,端著杯子向他走來……

羽森醒來時,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和小孫了。小孫還在忙,剛開始沒注意到他已經直起身來。他發現旁邊的文案都不見了,移動了一下鼠標,電腦上顯示已經快到午夜零點了。

“你醒了?”小孫側著頭說,“我這里一會兒就好了。”

羽森長長吐了口氣,出了滿身的汗水,背上的里衣已經濕透了。他看到電腦邊放著一盒拆開的感冒膠囊。

“你生病了。”小孫說,“怎么感冒成這樣?生病了也不知道去拿藥。”

羽森這才恍恍惚惚地記起來,是小孫給他買的藥。當時已經下班了,羽森卻打不起一點精神來,案子堆在那里,他沒有去動一下。小孫說別著急,我會幫你弄的。她來拿文案的時候才發現羽森正發著燒,于是出去給他買了藥,又為他倒了開水。他服下藥,一頭倒桌子上就睡著了。

他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啊,小孫。”

小孫伸了個懶腰:“好了,文案也幫你弄好了。怎么謝我?”

“我請你吃飯。”

“這都幾點了!”小孫指了指窗戶外面,“算了,去我住的地方,我請你吧。”

“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走吧。”

然后他們一同去了小孫的住處。她租的房子離時代綠洲不遠,走著去只用了十來分鐘。她住在公寓的最頂層,爬上七層樓,羽森又出了一身汗。

小孫往臉盆里倒了熱水,取下晾窗戶邊的毛巾給他:“擦擦汗吧。”

羽森拿毛巾擦著臉。小孫的毛巾很軟和,并散發著一股只有女孩才會有的香氣,這不免讓他多擦了幾把。

小孫在一邊洗菜。電飯鍋已經插上了電,悠悠冒著熱氣。

“要不要我搭把手?”

“不用,你坐吧。”小孫說,“太晚了,我就下點面條得了。”

“嗯,好,面條好。”

羽森沒什么事做,干站在一邊,看著小孫忙前忙后,像個稱職的家庭主婦。他突然想,以前和歐玲住一起的時候,他們有沒有過這樣的情形呢?他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小孫是他的同事,而那時的歐玲,用她的話說,是他的老婆,這么比較太對不起小孫一直以來對他的照顧了。不過他肯定這種感覺是以前沒有過的,歐玲不會做飯。幾乎總是他做飯,歐玲在旁邊看,有時會夸他兩句:我老公的廚藝就是不錯,我老公就是會過日子。

小孫把煮好的面條端給羽森:“將就著吃吧。你感冒剛好點,我做得比較清淡。”

一碗熱氣騰騰的白水煮面,讓羽森一時間感慨萬端。他好多年沒有吃過這樣的面條了,也好多年沒有一個人專門為他做頓飯了。這碗面條里頭沒有什么廚藝可言,但是羽森卻嘗到了一點家的味道。

吃完飯之后,羽森起身要去刷碗,小孫非不讓。她說:“我來吧。這種事怎么能讓一個男人家去做!”

這讓羽森很感動,同時覺得小孫單純得有點可愛。

“你就讓我刷吧,你幫了我那么多,讓我為你做一件事也好啊。”

“不行,這種事在我們老家那邊是絕對不允許的。”

“這里又不是老家。”

“那也不行。”說著她從羽森手里搶過碗筷。

之后他們聊了會兒天,她又說到了她的哥哥。一說起她哥哥,她的興奮勁就上來了,說他多么有學問,知道天南海北的許多事,英語說得多么流利,還會講一些日語。但說著說著又開始憂心忡忡,她說她掙的錢根本不夠哥哥的學費,哥哥天天都在吃苦,不僅要學習,還要在外面做兼職。

“還有一年,”小孫說,“再堅持一年,他就有碩士學位了,到那時,他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羽森心想小孫多天真啊。他要是有個像小孫一樣的妹妹該多好。

“你有煙嗎?”小孫問他。

“有。”

“給我一支。”

“你要抽煙?”

小孫點點頭:“給我一支吧。”

羽森拿了一支給她。她沒接,抬了抬下巴。

羽森于是點著,輕輕吸了一口,然后遞給她。他突然想到了幾年前的那個平安夜,在學校東邊的小公園里,歐玲和他兩人對著瓶口喝一瓶紅酒。

小孫沒抽過煙,吸了兩口就嗆得咳嗽不止,眼淚跟著也出來了。她把煙遞回給了羽森。羽森遲疑了一下,然后猛吸了一口。羽森不知道小孫為什么這樣,但是想必她也有自己的難處,她不說,他也不便去問。

羽森說:“不早了吧?”

小孫看了看手機:“快凌晨兩點了。”

“這么晚了。”

“你還回去嗎?”

這話讓羽森驀然有種錯覺,覺得好像和她相識已久,甚至覺得眼前的人不是小孫。

“當然回啊。”他說。

看羽森一副緊張的樣,小孫笑了起來。“你這么膽小,讓你住這我也不怕。”

羽森也笑了,他故作鎮定,但反倒更緊張了。

“我是擔心這么晚都沒車了,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也沒幾站。我走路很快。”

羽森起身欲走,小孫說你再等等。她起身倒了杯開水給羽森:“先把藥吃了吧,你回去又該忘了。”

羽森的心瞬間被融化了,他有點后悔沒有留下來,但同時又覺得這是明智之舉。他真想握住小孫的手,或者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真心誠意地對她說聲謝謝。

小孫送他到公寓的門口,他已經走出去好幾步,小孫卻還仍站在那里。

他對她揮了揮手:“晚安了。”

小孫說:“哎!我要是有事請你幫忙,你一定會幫我的,對嗎?”

“當然。”

“不管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

“那我可記下了。”

“你隨時開口。”

“晚安。”

羽森走在夜風起落的街道,他的心情很不錯,工作上的不如意都撇在腦后,現在他滿腦子都是小孫的樣子。他渴望快點去上班,每周最好一天也不要休息,那樣天天就能看到她了。

快到出租屋的時候他收到一條短信。他以為是小孫,迫不及待地拿出來看,但不是,是歐玲。他剛來時代綠洲那幾天,歐玲給他打了不少電話,但他一個也沒有接;也收到過她好些短信,但他只簡單回過兩三條。他們早就完了,歐玲是這么說的,他也這么認為。

他打開了短信,歐玲發了長長的一大段:

“羽森:明天我就要回家了,今天退掉了我們一起租的房子。房間的每個角落都那么熟悉,卻又讓人感到陌生。就像我們在一起的這幾年,不知道為什么,我常常覺得我們好像從來沒有相識過,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吧?馬上就要離開了,終于要離開了,心里卻又那么不舍。我們住在這里一年多,有過快樂,也有傷心的時候。我們相愛過,也爭吵過,但好歹做了一年多的小夫妻。我想我本應該恨你的,但是回想起以前的事,記起的卻都是你的好,都是些快樂的經歷。你說怪不怪?回家以后我會換號碼,我不會再給你打電話了,從此以后,我們真的就是再也沒有關系的陌生人了。祝愿你幸福快樂,也希望我幸福快樂。最后再給你道一聲晚安吧!再見!——你曾經的妻子。”

看著看著,羽森的心腸便柔軟下來,他哭了,哭得很難過。長大以后,他從來沒有哭過,但是現在,他卻像個娘兒們一樣哭著。他想到他們的相識,歐玲不顧矜持地約他,他們第一次接吻,他們第一次去賓館,他們在出租屋里拜天地……他們確實有過美好的時候,歐玲也有過美好的時候。他很矛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愛她,但他舍不得她,舍不得她和自己再沒任何關系,舍不得她變成一個陌生人,舍不得那個手機號碼為另一個人所用。

他抹了一把眼淚,給歐玲打了過去,但是歐玲關機了。雖然知道于事無補,他仍舊不停地撥著電話,聽到聽筒里傳來那機械而柔弱的女聲,他哭得不能自已。

但是,當初他怎么就舍得丟下她,不管不顧跑到南方來,她打電話也不接?一個多月了,他怎么就舍得讓她一個人面對那么大一座城市,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四壁,而不主動給她打個電話,發條短信?

他為什么就不能服個軟,給她認個錯,說幾句好話?就像以前一樣。

第一次吵完架,就是羽森給她認的錯,確實是他不對,但他還沒有說完,歐玲就制止住了他,她說她也不對,她不該說他,沒工作了可以慢慢再找。他們還約定以后無論有什么矛盾都要坐下來好好談談,再也不要吵架了。但是萬事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不那么困難了,于是更多次的吵鬧便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羽森的工作一直不如意,這好像也成了常態,他幾乎每個工作都做不滿兩個月。頭兩回沒事,后來歐玲就有意見了。

她說:“你就不能有點定性嗎?都說樹挪死,人挪活,但你看看你,你怎么就越挪越不如了。”

“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久了是種煎熬。”

“什么喜歡不喜歡?又不是找老婆。”

“其實是一個道理。”

“那你準備什么時候換我?”

“你想哪去了。”

“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說的是工作的事。”

“就你矯情,工作非得找自己喜歡的。那我呢?”她拍著自己的胸脯,“我成天起早貪黑,我又上哪去找喜歡的事?”

“你也可以的,是你自己不愿意。”

“我不愿意?你知道我不愿意是為了什么?我們兩個人都穩定不下來,房租和生活怎么辦?日子永遠要這么緊巴巴地過嗎?”

“你總能扯到這上面來。”

“這是現實問題。”

“現實有很多種。”

“但我偏偏就在過最糟糕的一種。”

“你完全可以選擇另一種活法。”

“是,我可以有另一種活法。”歐玲咬了咬牙,“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回家了,我爸隨便給我安排個事情也比待在這里強。”

每次吵到最后,羽森總會選擇逃避,跑到外面一圈一圈地走,漫無目的,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但是,最后又總會灰頭土臉地回去,給她認錯。總是這樣。

最讓歐玲接受不了的是羽森老愛寫些酸掉牙的詩歌,這也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他不喝酒,不賭博,只偶爾抽煙,他勤奮,節儉,沒什么不良嗜好,寫詩是他惟一所好了,但她仍然不由分說,常常對他的精神成果視而不見,或故意把寫滿詩行的紙當桌布鋪在桌上,弄滿污漬。

羽森表現過不滿:“你能不能尊重我一點?”

“你又能不能現實一點?”她理直氣壯地說,“真把自己當梁羽生了!”

羽森輕蔑地笑她:“梁羽生又不寫詩。”

“你能寫成下一個徐志摩?”

“你也就知道徐志摩。”羽森說,“寫詩是我的理想。”

“你的理想值多少錢?能當飯吃嗎?”

“俗不可耐。”

“我就是個大俗人,誰讓你碰到了呢。”

……

7

他們吵得最兇的時候,也就是在一個多月前,羽森收到了時代綠洲李副經理的正式邀請。在那之前,當歐玲得知羽森花錢跑去開筆會,他們又大吵了一架。每次吵架,他們都只顧自己的情緒,往往說出來的都是最難聽、最傷害對方的話。羽森想,他們終究會厭煩對方的。與其說他們是被現實打敗,不如說是被對方打敗。

羽森沒有和歐玲商量,便一口答應去時代綠洲。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告訴歐玲。歐玲一聽臉色馬上就變了,她當時正在玩手機,突然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摔:“梁羽森,你把我當什么了?這么重要的事,為什么要瞞著我?”

“我這不就跟你說了嗎。”

“你和我商量過嗎?”

“我現在就在和你商量。”

“你這叫和我商量嗎?”

“是商量啊。”

“好,那我告訴你,你不能去。”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我就是不讓你去。”

“我要是非去不可呢?再說了,我已經答應別人了。”

“那我怎么辦?”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才不會去,你想都別想。”她說,“你為什么不和我回去?一切我爸都能為我們安排好,你還可以和他學做生意……”

羽森打斷了她:“我最討厭什么都要別人安排!”

“羽森,你就不能放下你那點廉價的自尊嗎?”

“我有我自己的堅持和底線。”

“這么說你是非去不可了?”

“非去不可,我已經決定了。”

“好,你去吧。”她指著房門,“你走,現在就走。”

“我會走的。”

“那你走啊,滾!滾得越遠越好,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羽森甩門而去。他不會再向她認錯,他覺得自己一點錯也沒有。他一直在外面的大街上走來走去,直至再沒有多余的一個人,所有店鋪都關門了,后來路燈也滅了,他看了看時間,要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他感到如釋重負,一身輕松,前方一片通透澄明。

他離開的那天,歐玲不在家,她正在上班。

羽森給她發了一條簡單的短信:“我走了。”

過了一會兒,歐玲回他:“你走了我們就徹底完了。”

他沒有回,心下掠過一絲哀傷,但他很快就振作起來,鼓足勇氣鎖上了門。

半路上他又收到了歐玲的信息:“你滾吧!我們早就完了。”

在候車廳排隊的時候,他看到有兩個歐玲打給他的未接來電。趕車的人擠擠攘攘,很快他就被移動的人群推到了檢票閘口,他趕緊把手機放回口袋里。上車前他又聽到了電話鈴聲,他沒有太多的遲疑,迅速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小孫后來真的開口,讓羽森幫她個忙。

那天下班之后,他倆都沒有立刻就走,而是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主任離開時,意味深長地朝羽森瞥了一眼,正巧讓羽森發現了。他有點忐忑,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么,但主任也僅僅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就走了。

過了幾分鐘,小孫關了電腦,到羽森的座位前,說:“這回我可能真有事要麻煩你幫忙了。”

“干嗎那么客氣?”羽森說,“我一直就想好好謝謝你,但總是沒有機會,你說吧。無論是什么忙,我都一定在所不辭。”

小孫卻不說話,慢慢地低下了頭。

“怎么了?你不相信?”

小孫搖著頭說:“你別誤會。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

“你直說就行了。”

他發現小孫的眼圈微微有些發紅。小孫告訴他,是因為他們的主任。那個將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總喜歡叫小孫去他的辦公室,對她說一些惡心不堪的話,有時候還動手動腳。他不止一次向小孫表示,只要她做他的情人,會少不了她的好處。最近叫她去他辦公室的時候越來越頻繁了,還說已經為她租下了一套一室一廳,他們可以像別人一樣做一對臨時夫妻。他用另一個電話號碼給她打電話,發信息,有時還發自己的裸照。小孫實在受不了他的騷擾。她想辭職不干了,但是哥哥怎么辦?他還有一年就畢業了。為了掙錢跑出去做兼職,耽誤了學業拿不到學位就全完了。

“你能不能做我男朋友?”小孫問。

羽森還處在對主任的厭惡與憤怒情緒中,他一時沒明白小孫話的意思。

“你放心,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就是做做樣子。讓他知道我不是單身,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

“這樣能行嗎?我才來這里一個多月,他會相信嗎?”

“我也不知道。但當他知道你是我男朋友后,就沒有再給我發過騷擾信息了。”

“他知道?”這羽森更加不明白了。

“對不起!”小孫又低著頭,“前兩天他不停給我打電話,我沒有經你的同意,就對他說了你是我男朋友,還說我們現在就住在一起。”

羽森安慰她:“別說對不起,你這樣做是對的。我也希望能幫到你。”

“你不怪我?”

“當然不會。我說過,只要你開口,什么忙我都會幫。”

“謝謝你!”

“要不要我幫你揍他一頓?”羽森不知道自己突然哪來的勇氣,但話一說出口他就后悔了。

還好小孫也沒有同意:“千萬別,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也不想再給你添麻煩了。他只要不再騷擾我就好了。”

于是,從那之后,他們成了大家眼中的情侶,連天天和他們坐在一間屋里的小鄭都驚訝不已。為了不讓人看出破綻,他們天天最早到辦公室,一同下班。下班后,羽森陪著小孫一起去她的出租屋,坐上一陣,聊一會兒天,然后再坐車或者步行回自己那里。有時小孫也會留他一起吃個飯,他們兩人對坐無言,不知以什么身份面對彼此,那時的空氣便仿佛變得有點稀薄,并隱隱有了些纏綿之意。

有天晚上,他們吃過飯,不知怎么羽森就聊到了歐玲。他聊了他們的相識,相愛,聊了他們經歷的快樂,也聊了許多不快樂,他還給小孫看了歐玲最后給他發的那條短信,他一直沒舍得刪掉。后來他說著說著就哭了,他是發自內心的,哭得還挺傷心。

接著,也不知是怎么發生的,他和小孫就抱在了一起,他記不得是他主動抱的小孫,還是小孫主動抱的他。

小孫說:“留下來吧,今晚就不要回去了。”

他沒有拒絕。很奇怪,要是換作平時,他一定會婉言相拒的。那時他感到了一種莫大的無助和孤獨,急需一個人,不要傾訴,不要依靠,只要能有一個人讓他守著,或者一個人守著他,這就夠了。

本來說好羽森打地鋪的,起先他也確實躺在地上。但是夜越深沉,空氣越涼,連被子也透著絲絲冷涼。羽森試圖把被子扎得更緊些,風卻無孔不入,他身上一直沒能暖和一些。

小孫也沒有睡著,她不停地翻著身,鐵架子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上來睡吧。”小孫說。

“那怎么行。”羽森掖了掖被子。

小孫從被窩里伸出手,黑暗里摸到羽森的臉:“上來,我想讓你上來。”

羽森沒動,他感受著小孫柔軟的手所透出的溫暖。小孫突然翻身坐起,然后把手伸進羽森冷冰冰的被窩里去拉他。“快點,你這樣會感冒的,你感冒才好了幾天啊?”

羽森想其實也沒什么,不過就是躺在一起,別的什么也不會做。

他們便躺在了一個被窩里。羽森感到暖和多了,而且被窩里有股淡淡的特別的香氣,他知道,那是小孫身上的,這讓他覺得無比美好。剛開始他不敢靠她太近,但后來他們慢慢貼近了彼此。接著,他們開始接吻。小孫也是甜的,但和歐玲卻又不同。小孫只會迎上兩片火熱的唇,她脫掉了衣服,連胸罩也一并脫了,羽森輕輕地吻著她的身體,那曼妙如同閃電,照亮羽森的同時也擊中了他,周身上下充滿了力量。小孫讓羽森把燈打開,她要看到他,并讓他也看到她。

她說:“羽森,你輕一點。”

“什么?”她的聲音很低,羽森沒有聽清。

“第一次?”羽森停了下來。

小孫點了點頭,把頭扭到一邊。

羽森一下就沒了絲毫的興致,他癱軟在床上,突然覺得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他把小孫當恩人,口口聲聲說要幫她,現在卻和她赤身裸體地躺在一起。他想起了第一次和歐玲在賓館的那個夜晚。當時外面正在落雪,歐玲流著眼淚對他說:“羽森,我好難過、好后悔第一次不是和你……”他又想到了他們在一起的甜蜜和憂傷,想著想著眼淚就又出來了。

那一刻他確信自己是愛歐玲的,而且很愛她很愛她。如果時光倒流,他一定放棄到南方來,好好做她的“老公”,并對她真誠地認個錯。她會原諒他,和以前一樣。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卻仍然久久不能釋懷……

這沒有影響到他和小孫之間的關系,她畢竟還是個單純的女孩子。雖然他們并沒有發生實質性的關系,但他們卻真的成了一對,一對出雙入對的小夫妻。羽森退了自己的出租屋,把所有東西都搬了過去。

那之后不久的一個下午,已經下班了,羽森還沒有忙完。小孫起身說她得先走了,她先去買菜回家做飯,走之前對羽森說你也早點回啊。小鄭打趣地說:“小孫真是越來越小女人了,梁羽森你可得對她好點,讓她幸福啊!”

她們走后,羽森又被主任叫去了他的辦公室。他倒不像以前那樣一開口就訓斥羽森了,而是掏出一支煙點上,悠悠吸了一口,語氣平和地對羽森說:“羽森,你來時代綠洲快兩個月了,試用期也快滿了,談談你對這個工作的看法吧。”

羽森知道他想說什么,他有點看不起他的虛偽,聳了聳肩:“我沒有什么看法。”

“你不想說點什么嗎?”主任很吃驚他會這么回答。

“沒什么好說的。”

“好,那我說說吧。”他吐出一口煙云,“我想你不是太適合這個崗位。我準備調你去車間,從底層做起,先好好了解一下我們的產品,這對你以后的發展有好處。我想聽聽你怎么想。”

“好吧,那我告訴你,我不干了。”

主任完全沒有料到,平時唯唯諾諾的那個羽森今天居然會和他杠上。但他沒有發火,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和一個試用期的員工吵起來。他把煙頭摁滅,故作輕松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了,前幾天李總剛辭了職,看來你也有好的去處了。”

這事羽森還真不知道,他雖是李副經理叫來的,但到時代綠洲后,他幾乎沒怎么聯系過他。不過他覺得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人真是虛偽到了極致,他知道自己和小孫在一起了,想讓自己走人,卻找一些無關的借口。

羽森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后,他指著主任的鼻子,惡狠狠地說:“我現在就不干了。不過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敢騷擾她,再發一條信息,我一定會讓你好看!要是不怕死的話你就試試!”

說完他頭也不回,重重地甩門而去。主任好長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張著嘴巴,滿臉錯愕不已。

羽森走在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夜幕中,他還想笑,于是又大聲地笑起來。他覺得心情大好,從沒有如此發泄過,也從沒有過如此輕松、快樂。他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他覺得這還不夠,于是又罵:去你媽的詩歌!去你媽的時代綠洲!去你媽的李副經理!去你媽的宣傳主任!去你媽的狗屁文案!去你媽的!

幾個從身旁經過的人看他瘋子一樣地又笑又罵,于是都站在路邊,指指點點地議論著。他突然停下來,朝他們罵了句:FUCK!罵完之后又笑了起來。

這時電話來了一條短信,是小孫。小孫說:“怎么還沒回來?我做了你最愛吃的,一會兒都涼了。”末尾還加了一個火紅的吻。

他剛想把電話放回衣服口袋里,又進來了一個短信。他以為是小孫,但不是,是一個陌生號碼,也許是那個虛偽的家伙,他輕蔑地笑了笑。點開收件箱,只有短短一行字。

“羽森,我懷孕了。”

沒有落款。

羽森渾身猛然一顫,那個夸張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知道是誰,想回過去但是一時又沒了勇氣,他不知道應該和她說什么,但他現在好想聽聽她的聲音。他站在那里,背后是“時代綠洲”幾個斑駁的大字,天色越來越暗,黑夜即將來臨。他最終把電話放回到了口袋里,他又想哭,眼睛卻干巴巴的。這時,他好像看到了一個懦弱、自卑、自私、多疑、小氣、遲鈍、麻木、矛盾的梁羽森,那么清晰,那么真實,近在咫尺,和他面對面站著……

前方橫過一條筆直的馬路,往右是去他和小孫的住處,往左不到兩站地,有一個火車票代售點。往左還是往右?這實在是個兩難的選擇。他兩手插進口袋里,正好觸碰到一枚硬幣。干脆就讓老天爺來決定吧,他想,這或許是惟一的辦法了。如果是正面,就往右;反面,則往左。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摸出硬幣,然后朝天空拋了上去。

責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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