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落葉致敬

葉延濱

看秋天的落葉要在北方，南方太溫暖了，舒適的環境讓葉子們都戀愛似的永遠綠茵常駐。所以說南方是讓人忘憂之地，不知道老之將至，不知道還有嚴寒與冰雪來考驗生命的毅力。這些年常常冬季由北方去南方，冰天雪地里，鉆進一個飛機艙門，兩三個小時以后，鉆出機艙門，變魔術似的外面就變成綠樹紅花世界。由于交通的便捷，時空轉化也顯出強烈的對比與反差。這種反差，讓我留意起那些年從樹上脫落的葉子。北方的樹葉，宿命地要面對秋風，每一片樹葉都是燕趙慷慨悲歌之士：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首我們熟悉的歌吟，說的是燕子丹送別刺秦王的荊軻壯士。其實，走在北國原野，看秋風陣陣，落葉紛紛，不禁就會想起這兩句壯士歌來。

楓葉大概最有壯士情懷了。秋風一吹，先不變黃，先來把一腔熱血潑出個滿山遍地紅彤彤。無論最后的結局如何，這股子英雄氣就讓人望而起敬意。還有黃櫨，北京的香山，就因為這紅葉出了名，每到秋天到香山觀紅葉，成了京城的民俗。香山的風水好，毛澤東進北京，最早就在這兒呆過。人怕出名葉怕紅，香山的紅葉一出了名，便成了游客采摘的對象。盡管管理當局一再進行文明禮貌教育，但是年年仍是還沒有被風吹落到地上，就被游客擄走了。這是壯士斷臂般的悲壯！然而，也許正是這樣，我們心目中永遠的是紅彤彤滿山遍野的紅葉，我們沒看到，紅葉也會變得不紅，變得憔悴褐黑……英雄好漢們的故事，大都與紅葉相仿，悲歌一曲，斷弦裂，戛然而止！

和楓樹不同，銀杏是能坦然面對秋風的樹。銀杏在秋天，風一吹，便灑灑脫脫地黃了，而且是純粹的黃，杏黃色的葉子，讓銀杏樹格外的醒目，無論在哪里，都可以由那杏黃色的葉子，認出銀杏來。銀杏葉也容易脫落，風一吹，紛紛揚揚，鋪灑一地。地上有了銀杏葉，地上也亮堂，也鮮艷，好像是畫家給秋天揮灑出的好精神！銀杏葉長得漂亮，每片葉子都像一只小蝴蝶。長得就是這個模樣，好像一輩子就準備著在秋風里翩翩起舞一回！銀杏給人的美，是陰柔之美，是溫順之美。順其自然，大概就是如此了。你說秋風要來，來就來吧。你說秋風涼，涼了我就該變成黃蝴蝶了。你說要落葉歸根，落了也讓我的那片土地漂亮地鋪上一層金色！每當我看到秋天里的銀杏，它們在天地間坦然怒放的金色，讓我感到溫暖，感到一種美好善良的情懷。

無論是金剛怒目地紅一回，還是如蝴蝶翩翩地飛一回，落葉對待秋風，如同對待命運，選擇了各自不同的方式，也讓秋天多了斑斕壯麗的氣度。其實，每一種落葉，都會給我們啟示，比方說落葉松。馬尾一樣的松枝上，總好像四季常青，郁郁蔥蔥。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在枝梢上的新針葉冒出來的時候，靠近根部的老針葉已經干枯了。它在人們不覺察的時候，悄悄落在樹下。松樹總是精神矍然，只是在近樹根的地面上，我們可以發現厚厚的一層松針，護衛著也溫暖著松樹的根！再比方說楊樹，北方最常見最普通的樹，它們像士兵一樣守護著北方大地。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然而，它們也真像士兵，昨天還掛滿了綠葉，一陣凜冽的秋風過后，所有楊樹一夜間，落盡了葉子。像聽到了口令，滿世界只剩下舉著光禿禿樹枝如同舉著槍的楊樹。它們輕裝，以抗擊漫長的冬季。說楊樹是一支部隊，不對嗎？我相信這是一支部隊。因為每年春天，也是它們，當一夜春風拂過，清早，它們就會“嘩啦”一下讓整座城市披上綠葉！

讓我們向落葉致敬，無論是一片正在空中飄零的，還是望不盡的鋪滿大地的……

（暮春摘自《天津日報》2014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