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文
想到了這個題目,我覺得跟宗臣又親近了一步。本來。劉一丈作為宗臣父親宗周的朋友,在給侄輩的信中一是遙致問候,并饋以禮物;二是聊表對老友的思念,不免情意綿綿;至于“上下相孚,才德稱位”八個字,恐怕是在信末按客套稱頌一番,或者預祝一下,最多算叮囑一句,談不上什么非做到不可的教誨的。收信人讀到這里也許不以為意。一笑了之罷了。
但是,這八個字跳到宗臣眼里,卻激起了他內心的干層巨浪。對前四個字,他可以通過一“容”通過“門者”求見“主者”的全過程,把它們的虛偽性與欺騙性徹底爆料;對后四個字,今天既然對你老長輩淋漓盡致地描繪了一幅官場百丑圖,也就把歷年來我一個人做的既痛快又痛苦的事情對你和盤托出一一我對那個權貴之家除過年過節過其門,也是掩耳閉目,躍馬疾走,好像追逐著前面的東西。我固然保持了自身的清白,但對嚴嵩、嚴世藩父子攬權,賄賂成風,一些無恥士人奔走其門,投機鉆營的社會風氣,是多么痛心疾首啊!今天,只有今天,我才一吐為快啊!當然,我心里十分清楚,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已經不能“才德稱位”了,其實,我早已是一個“才德”不“稱位”的人了,只是直到今天,我才寫了立志“才德不稱”的宣言書!
其實,宗臣在立志不迎合、不鉆營的第一天起,就在宣言了;在長期不見悅于長吏,自己卻愈益不顧自身名利的時候,就在宣言了;每每化用孔子“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為“人生有命,吾惟安分爾”,表示絕不諂媚逢迎、卑躬屈膝的時候,就在宣言了;而且,每當他估計劉一丈老前輩如果聽說他的所作所為,該不會討厭他的“迂”的時候,就在作這樣的宣言了!
只是,平時沒有機會談到這個主題上來而已。這一次接到劉一丈的信,字里行間,似乎是動了不少感情的。一是數千里之外,聽說家鄉有災禍(多指東南沿海一帶常受倭寇侵擾),不能不動容子之愁;二是聯系自身遭遇,不禁也難掩懷才不遇之感;三是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所以在信的末尾關照了八個大字。哪知觸動了宗臣敏感的神經,引出了敏感的話題,構成了鮮明的主題,傾吐了正直之士的憤慨不平。兩處鄉心,一時皆同!
可見,宗臣的心里話,絕不是見人便說,無處不說的。他只對懷才不遇的劉一丈說。所謂懷才不遇,一定是不愿同流合污的,一定對“上下相孚”的真實情況有所洞察,至少是有所風聞的,一定對“才德稱位”的尷尬處境有所體會、至少是難以自圓其說的。這樣,宗臣無異于找到了知心朋友,進而明確了回信的主題了。一字以蔽之,就是“迂”,迂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