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菲利波·托馬索·馬里內蒂
1909年2月20日,意大利詩人和理論家菲利波·托馬索·馬里內蒂(Filippo Tomasso Marinetti)在巴黎《費加羅報》上登出一篇《未來主義宣言》。這篇觀點激進、文風有點浮夸但顯然十分鼓動人心的文章迅速在意大利產生了影響。宣言提出的“未來主義”(Futurism),作為藝術運動在歐洲只短暫地存活了不到10年,其后便被戰爭打斷,湮沒于20世紀上半葉此起彼伏的各種主義之中,但作為行動指南它對歐洲20世紀的音樂、文學和藝術觀念確實一度產生了狂飆似的影響。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歐洲是一個隨時渴望決裂的時代,否認舊秩序——5年前的秩序也可能被視為舊秩序——成為各種先鋒派的方向。當時,速度和機器的革命是最驚人的。以處在中心地位的法國為例:1890年富人階層擁有了第一批汽車,1900年鐵路運輸規模翻倍并達到了每平方公里就有一公里鐵路的密度。同樣是在法國,擁有自行車的數量從19世紀末的幾十萬輛變成了1910年到1920年左右的幾百萬輛。這種可以迅速轉換時空的自主能力給了人們巨大的錯覺:新時代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而過去和秩序成為可以隨時甩掉的“破衣爛衫”。
在意大利,人們感受尤其復雜。1870年獨立后的意大利南北分化嚴重,羅馬以南的省份還處于莊園經濟階段,而北部已經像法國等鄰國一樣向著現代化工業文明的新方向過渡。未來主義者們對意大利藝術在19世紀停滯不前的狀況感到不滿,希望跟上歐洲其他國家的步伐。所以未來主義也沒有脫離“決裂”這個大思潮,只是它表現得更為激進和極端,“僅僅這個名字就是一套綱領了”。這些未來主義者渴望歌頌“被勞動、歡樂或者反叛所激動的廣大民眾”,自詡為“意大利思想的革新者”,即便是最溫和的未來主義者也贊同燒掉所有博物館,以便讓新藝術擺脫舊藝術的管制。他們認為偉大而輝煌的文藝復興是“過去主義”,而20世紀的速度和機器的世界才是意大利的未來。尼采“打倒偶像”、“重估一切價值”的學說被未來主義者視為“經典”,在他們的宣言中出現了這樣的語句:“如機關槍一般風馳電掣的汽車,比帶翅膀的薩摩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像更美。”
在馬蒂里尼的《未來主義宣言》之后,1910年2月11日,藝術家卡拉(Carlo Carra,1881~1966)、波丘尼(Umberto Boccioni,1882~ 1916)等人又在米蘭發表了《未來主義畫家宣言》,呼吁藝術家們創造未來主義的繪畫風格,以物體在運動中的所有時刻來構成畫面。1912和1914年分別發表的雕塑和建筑宣言,則將未來主義跨越并擴展到了不同的藝術門類,包括文學、音樂、戲劇、攝影、設計、廣告甚至烹調。1912年巴黎舉行了第一次未來主義展覽會,此后是倫敦、柏林、布魯塞爾、慕尼黑、維也納、阿姆斯特丹、鹿特丹、海牙等地的巡回展。馬里內蒂親自到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訪問和演講,有人認為他的這次旅行啟發了俄羅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
僅從繪畫觀念來說,未來主義面世之后沒有產生預期的轟動效果。1908年在巴黎已經是立體主義的年頭了:這年夏秋之際,畢加索畫出了他的《阿維儂少女》,畫商坎魏勒舉辦了布拉克的風景畫展,評論家沃克斯勒也第一次拋出了“立體主義”這個詞。如果說立體主義是野獸派之后的“第二次雷鳴”,未來主義發出的聲音貌似就交叉為這串雷鳴中的一個混音而未能獨立成為“第三次”。杜尚是一個例證:他的早期代表作《下樓的裸女》表現了一個女人體下樓連續動作的同時性,一直被認為兼具立體主義和未來主義的影響。但在上世紀50年代,在他已經獲得巨大聲望之后,訪談者問他1910年后的10年在巴黎畫畫時是否讀過《未來主義宣言》,杜尚回答說:未來主義在意大利,他們在法國不為人知。但在文化思想界,以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為代表的小團體對未來主義還是給予了足夠熱烈的推薦。1911年他已經提議巴黎先鋒派關注意大利的運動。1913年,他在巴黎和米蘭同時發表了一份充滿挑釁和鼓動的聲明:《未來主義反傳統——綜合宣言》,將但丁、莎士比亞、歌德、蒙田連同威尼斯、凡爾賽、托萊多等一股腦稱為“臭狗屎”。
與同時期的法國立體主義和德國表現主義藝術運動相比,未來主義沒有留下影響特別重大的展覽和作品。未來主義者主張燒毀博物館,但最后仍然是博物館保留下未來主義的歷史痕跡,如建筑宣言人圣埃利亞的建筑手稿、馬索埃羅頌揚1933年飛躍大西洋壯舉的攝影作品,以及以波丘尼的同時性畫作《彈性》為代表的一批作品。另外也有人指出,巴黎蓬皮杜現代藝術中心的建筑形式可以視為受到未來主義建筑理念的影響。
即便在主義紛雜迭替的20世紀上半葉,也沒有任何一個藝術運動像未來主義這樣,制造過如此多的“宣言”。僅此一項,也足以讓它成為現代歐洲一個值得記述的文化現象。